傅家家风
时光的流逝会毫不留情地令我们的记忆模糊,甚至完全消失,但唯独父亲傅抱石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却仍是清晰而生动的。
父亲自小就生活在市井之中,时刻要面对生存的严酷,身边更加没有什么“大隐隐于市”的高人。但不知是否基因使然,父亲却自幼酷爱读书,热爱艺术。
父亲对人对事的认知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绝不会似是而非,更不会以陈腐的观念人云亦云。我十八九岁的时候,曾听到母亲和父亲谈论女儿大了有追求者的话题,并提到XXX还不错,人很老实等等。但父亲的反应却出乎意料,令我完全改变了以往的观念。原来父亲对所谓的“老实”丝毫不感兴趣,只“哼”了一声,说:“不行。”母亲又说,你女儿脾气这么坏,谁受得了?父亲断然出口:“那也不行!”后来从母亲那里知道,父亲看人很“毒”,他喜欢的是有出息有本事的人,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老实”人。
我从未见过大白天父亲躺在床上,或无所事事地闲坐着,他总是在画室里忙,似乎永不疲倦。如果哪天画得不满意,就会在吃饭的时候说:“唉!今天对不起这碗饭啊!”母亲说父亲是一个“上马能杀敌,下马能作赋”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做事,从不给自己任何借口。和许多画家相比,父亲一生是短暂的,但他却给后人留下了几千张画、几百万字的文章、几千方印。
父亲是真正的大情大性之人,但他内心世界的深沉却又令他的喜怒不形于色。我从未见过父亲乐不可支或捶胸顿足地失去常态,即使喝了酒也是一样。如果有什么令他十分开心的事,也只是私下和母亲说,有时我听到父母的笑声,就赶去一探究竟,但父亲却立即不说了。父母的尊严和子女之间的规矩是很清晰的。当然,父亲的苦恼也很多,尤其是一个接一个的不胜其烦的“政治运动”,更是无比困扰着他。父亲从不议论或埋怨什么,但有时看见他一个人站在窗前沉思,眉宇间的隐忧却是显而易见。
父亲内心的那种隐而不发的力量是巨大的,这在他的画里处处可以感受到。我见过父亲画在风中飘逸的柳条,他紧抿着嘴,几乎是闭着气,用手在纸上轻轻地摩挲着,双眼极其有神地专注着。然后突然下笔,速度极快,有一种惊人的爆发力。而在这高速的线条运行中,粗、细、刚、柔、起、止、停、顿,无一不在掌握之中。
祖母徐氏,出身穷苦人家,自小给人当童养媳,受尽虐待,终至不堪折磨,逃到南昌卖菜为生,嫁给了比自己大16岁的祖父。父亲自小生存的环境是很恶劣的,祖父的补伞生意因东洋伞的引进而断了生计,就去看守公厕。全家人蜗居在一个和厕所相连的小房间里。每到夏天,成千上万的蛆虫就爬进来,多到无法落脚。
祖母虽然没读过书,但性格倔强,从不示弱于人。就算家里没米下锅,也要在灶里烧把草,让烟筒冒下烟,以示有饭吃。
母亲曾说,就算父亲学有所成,已娶妻生子,支撑起了整个家,对祖母说话也是毕恭毕敬地肃立着,绝不敢以“你、我”相称。祖母晚年喜欢打个小牌,牌友都是祖母结交的“干姐妹”,一些社会最底层的穷苦人,不是卖菜的就是做媒的,父亲也都一一客气地称呼到,不会怠慢。
父亲侍母至孝,甚至有些执拗。凡是令祖母不高兴的事,都是不能容忍的,而且没有道理可讲。当年母亲这样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嫁到父亲家,彼此的性格、对事物的认知以至生活习惯,应该是有极大的差别。尽管父亲对母亲情深义重,但在祖母的问题上,母亲是绝对要让步的。母亲曾说:“傅家的人(指父亲的父母、姐姐)是不能得罪的!”想必这是和父亲相处几十年得到的“真经”。
在父亲的心目中,祖母恩重如山,他的所有成就,都来源于祖母。她丧夫之后自己独立支撑补伞铺养家糊口,又替人洗衣补贴家用,到处借高利贷让父亲去学手艺。但她对父亲的教养却很严格,从不溺爱,绝对不可以没有“规矩”。其实祖母并不太明白父亲所做的事业,她没有文化,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对“做人要正直,要争气”,“对父母要孝顺”却是很坚持的。这些都在父亲幼小的心灵中牢牢地扎下了为人处世的根本,影响了他的一生。
(摘自《傅家记事》 三联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