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大师 甘为“匠人”
——追忆著名翻译家、《英汉大词典》主编陆谷孙
7月28日13时39分,著名翻译家、《英汉大词典》主编陆谷孙在上海病逝。复旦校园中淡定脱俗的“老神仙”、英语世界里的功夫高手,永诀他挚爱的事业和学生。
单调烦琐、繁重艰辛,还容不得一丝差错,这就是词典编纂。但词典亦是一个民族文化的基石与抵达其他文化的桥梁。正是在这个少人喝彩的领域中,陆谷孙先生投入40余年,浑然忘我,一生只做一件事——与时间赛跑编词典,用生命诠释了何谓学术界的“匠人精神”。
人生如海 一苇以航
陆谷孙先生最后一次在公众场合亮相,是在一年前的上海书展上。历时15年、由他主编的《中华汉英大词典(上)》完成并举办首发仪式。
面对读者,陆谷孙先生笑言,自己现在只能说是“亚健康、勉强健康,还过得去”,重任已卸,该在家中养老了。他还教给读者一个挑选“好词典”的“秘诀”:查10个词,书中有十之八九,就非常有用了;如果只有十之二三,就别买了,形同鸡肋。
看似平淡的经验,其中却浓缩了陆谷孙先生40余年的人生时光。
1970年,陆谷孙被“发配”去编辞典,由此参与《英汉大词典》筹备和编写全过程。编词典的冷板凳太难坐。陆陆续续,最初关在一起编《英汉大词典》的108人,高考、考研、出国,几乎走光。唯有陆谷孙把板凳坐穿,且坐出了滋味。
1986年,陆谷孙出任《英汉大词典》主编,承诺“一不出国,二不兼课,三不另外写书”,全身心投入,其中甘苦难对人言。直到1991年《英汉大词典》大功告成,陆谷孙才幽默地表示,自己终于得以“痛快地睡了一觉”。
一遇词典误终身。2000年,朋友鼓励陆谷孙效仿林语堂、梁实秋等前辈编纂英汉、汉英工具书并举。考虑到全球兴起“中国热”更需要汉英字典,陆谷孙又“自讨苦吃”启动了《中华汉英大词典》。历时15年,没有专业团队,参编人员全部是兼职。直到2015年,这部辞典才告完成。
从另一种文化抵达中文
1500万字的《英汉大词典》,是中国学人独立研编的第一部大型综合性英汉词典,更被选入联合国必备工具书。
《中华汉英大词典》是1600万字的“重磅”工具书。它内容兼收并蓄,例证亦庄亦谐,从中医穴位到阴阳八卦都以英文详尽诠释。学界认为,它深度打通中英两种文化,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编词典,是窥一斑而见全豹,其中处处可见文化态度和价值观。陆谷孙认为,英文和中文不是零和游戏。他既是英语痴人,深爱莎士比亚,却也为中华传统文化醉心;他编纂的词典“简繁兼顾”,目的是“希望通过英语,让华人的文化身份慢慢趋同”。
编词典,何尝不见人生境界。陆谷孙编词典,态度民主、包容并蓄,尽量不用一锤定音式的单一答案,而是把众多实例收录其中,让人对词语的色彩斑斓感受深刻。陆谷孙说,语言是大众使用的,编词典没有权威,没有围墙,“编者也是读者和使用者,使用者也是编者”。但他也态度鲜明,拒绝让词典成为“网民的涂鸦场”,“小鲜肉”“直男癌”等侮辱性词语,他坚决不收。
长期研究莎士比亚的陆谷孙,是外国文学的“知音”,但他要求学生热爱母语:“在学好英语的同时,一定要把汉语作为维系民族精魂的纽带。”他时常为学生朗诵杨绛的一段文字:“我们爱祖国的文化,爱祖国的文字,爱祖国的语言。一句话,我们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
陆谷孙说,翻译令他想起“抵达”:从一种文字出发,去“抵达”另一种文字的彼岸。陆谷孙的学生说,先生内心深处的治学理想,是从另一种文化抵达中华文化,擦去中华传统文化上的灰尘,让它们重见光明,映照世界。
拒绝“泰斗”“大师”美誉
“什么大师!伪劣、山寨的。”一次,在接受电视台拍摄之后,陆谷孙先生淡然拒绝了“泰斗”和“大师”的美誉。
除了皓首穷经、其乐无穷地编纂词典,陆谷孙先生最为享受的身份是“教书匠”。在复旦,陆谷孙是著名的英语系“老神仙”,这不仅指他的学问之深、辈分之高,更指先生的性格风骨。
继承陆谷孙先生的衣钵、担任《英汉大词典》第三版主编的朱绩崧说,有时候,陆谷孙给人的感觉确实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不过,他又是一个非常渊博与有趣的人,毫无学究气和词典式的“枯燥”。
复旦大学数千名研究生评选“十大杰出教授”,陆谷孙以最高分列榜首。每逢他上课讲莎士比亚,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学生如同盛会。而陆家的餐桌,也是另一个传递人文思想的所在,格外令学生们留恋。早在一两年前,陆谷孙先生开始交代后事,自己珍藏的书籍和存款,不仅留给子女,也留给学生。
“当时代很浮躁的时候,先生始终保持着内心的宁静,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知道自己的文化担当与使命。”朱绩崧告诉记者,一部《英汉大词典》、一部《中华汉英大词典》修毕,先生心中了无遗憾。陆谷孙先生不愿做大师,他乐为“匠人”。
(摘自2016年7月29日《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