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思念中的逃离
“对于死,我一直这么觉得,他们并没有离开世界,他们只是离开了人间。他们一定和我们分享着同一个世界,用不同的生命模样。”我喜欢韩寒的这句话,我觉得爷爷也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用不同的生命模样。
2014年冬天,爷爷去世了。接到电话时已是晚上,爸爸说:“回来吧,爷爷走了。”
我平静地收拾东西,正常得与以往没什么区别。在去奶奶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将我从小带大的爷爷走了,我却一点也不慌乱。
或许因为我是个比较悲观的人吧,我清楚地认识到,有一天所有疼爱我的人都会离我远去,避不开也逃不掉。我除了接受之外,别无选择。
他走了,再也不会被癌症折磨了,真好。
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
真的,挺好。
济南的冬天真冷啊,凛冽的风越过车窗,割在我的脸上,也毫不留情地将与他有关的东西从我心底剜出来,一刀接着一刀,直至血肉模糊。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直面最亲之人的死亡。
到家后,奶奶塞给我一个红包,上面写着他留给我的生日赠言:“希望你继续努力学习,健康成长,成为栋梁之材。”成为栋梁之材是他一贯的期望,如今变成了最后的留言。
第一次,他缺席了我的生日,没有亲口说出他的期盼,如今,变成了永远。
我站在阳台上,寒冬腊月,只有仙人掌还竖着一身坚硬的刺,可就算再坚硬,也被悲戚的哭声染上了点点水光,继而垂了头、软了腰。我攥着红包,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一个个空荡荡的花盆——自从他住院后,满阳台的花再无人打理。我忽然明白了我不慌乱的原因不是我悲观,而是我始终无法接受他已经离开的事实,哪怕他的遗像就摆在客厅里,哪怕他就躺在殡仪馆冷冰冰的房间里。
我始终无法接受那个宠着我、惯着我的人,那个在夏天把我喜欢吃的冰糕塞满冰箱的人,那个教我写大字的人,那个有着宽厚温暖手掌的人,那个总不放心要接我上下学的人,那个我一进家门就给我一个温暖拥抱的人,从今往后再也看不到我收获的荣耀、经历的挫折、走过的路,再也不会参与我接下来的人生。就像阳台上已经枯死的花,直到干枯的最后一刻才明白,再也不会有一双宽厚的手给它们浇水,小心翼翼地擦拭叶片上的灰尘。
我始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就像我满怀希望在下一个生日、再下一个生日,还能再收到他写满祝福语的红包一样。
有人说,生活中许多切肤的纠葛无从分解,它们会成为隐遁的疤痕,剔除不掉,也无从申辩,最后成为胸中块垒,潜藏于潜意识的深渊。
它们从不曾消失,也无法触碰。
一旦触到,就会生疼。
在他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悲戚的哭声久久地回荡在大厅里。可当仪式结束,我出来时,眼睁睁地看着工作人员把写有他名字的横幅撤下,换上了另一条。
死亡,一件让我们悲痛到不能自拔的事情,在这里变得平常至极。
一股奇怪的情绪翻涌在胸腔中,像深海阴暗的海底一样令人窒息。
可我没有时间去整理这些心情。学业的压力、必须应付的日常,占据了我整个生活。
有时我在没心没肺地笑过之后,一种强烈的谴责感会如同藤蔓缠绕上我的心脏,尖利的刺会迅速拉下笑容,把肉抓得鲜血淋漓。
终于到了高中。选择住校而非走读,或许是为了“遗忘”。果不其然,忙忙碌碌的住校生活,充实得不给我一点胡思乱想的空间,可在少有的空闲之余,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高中第一个寒假,年三十,家里摆上了他和老奶奶的照片,又摆上两杯酒。我久久地站在那张照片前,突然想起幼时看到的阳台上的兰花,才意识到,他已经离开我两年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今年的春节和生日不会有写有祝福语的红包了,而且,永远不会有了。
眼泪又止不住了。
时隔两年,我终于鼓起勇气,正视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事实,终于能放开乱如线团的思念和被压抑的伤感,去想他。
有人对于思念与否做出了以下解释:不是不思念,而是不敢去思念,因为那是如此的痛彻心扉,一旦轻启回忆的阀门,势必会令人窒息。永远回不来的亲人、永远凝固的时光,只有将感情封锁进最深的心底,再也不去触及,直到其落满尘埃、缠满荆棘,直到其被漫长的时间加上“遗忘”的大锁,才松了一口气。
而我说,思念就像我潜在水底,仰着头看着鱼游来游去,我可以流泪,但是不敢出声。
一盆墨兰在我的身边安了家,“丰骨清清叶叶真,迎风向背笑惊人”,黄绿色的花瓣轻轻点着头,就像爷爷一样,微笑着递过红包来,轻声说:“新的一年,要加油啊。”
我终于,再也不用逃离。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