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音字”的文化反思和教育启示
“借音字”是历代经典中古人的惯用字,但复杂隐秘,又常被后人曲解,导致今人对经典的解读存在误区,错误注释层出不穷。笔者30年倾心研究历代经典中的借音字,把这类字按中国文字发展顺序归纳为通假字、俗写字、方音借字等,并把这几大类文字纳入“同音相借”“同声相借”“同韵相借”的古音韵系统中,归纳出一种旨在揭秘古人非常规用字的全新理论,即“借音字说”。
“借音字”就是用音同或音近的字来代替本字,回归本字后,其简洁、生动、形象,为作品增添诸多神韵,读之回味无穷。借音字的内涵是非常广泛的,它与我们熟悉的上古文化中的“通假字”并不等同,它包含通假字。但随着文字的历史发展,特别是唐宋讲唱文学和话本小说的兴起,俗文字和方言借音文字的使用量越来越大,于是这几类字被广泛运用到经典中;再加上抄书人和刊刻者大量使用同音借字来代替本字,使得唐、宋、元、明、清以降的文字使用情况愈加复杂,故对古籍校注的要求也越来越高。非常遗憾的是,今天的经典校注并没有充分认识到这一点,他们以惯常思维对待古人的这些习惯用字,简单地归类为“形误字”和“音误字”,武断地将其或删或改或添。这便使得作品的原貌不存,经典也不再是经典。对迫切想了解中国古典文化精髓的读者来说,这显然很不公平。
我们知道,古代经典的抄本及版本众多,且用字情况复杂。这就要求校书者精选善本,并对照其他版本,甄别作者用字,最大限度地再现作品原貌。说到家,回归经典就是回归作品的文字原貌。
这些年,笔者主攻明清小说的版本和文字,也接触了大量的现代校本。实事求是地说,像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华书局、作家出版社的经典校本,在版本的选择和文字的取舍上也存在着诸多不足,特别是经典中的大量借音字,误删、误改现象比比皆是,有些弄不懂的借音字干脆不加注释。如果这些借音字不能回归本字,读者就只能去猜谜。这无论是对中国文化还是对读者来说,都是不负责任的。
以《红楼梦》为例,作为“经典中的经典”,《红楼梦》在国内外影响巨大,它已成为国人特别是中学生的必读书目,《红楼梦》的很多经典篇章也入选了中学语文教科书。就是这样一部经典,拿现今最权威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校本来说,与原著也存在着很大差距,更不用说其他校本了。笔者摘选几个弄不懂便不作注的文字谜案,与红学爱好者、研究者探讨。
《红楼梦》第六十回,说贾环被芳官欺骗,赵姨娘仗着探春当家,挑唆贾环闹事。赵姨娘说:“(探春是)我肠子爬出来的,我再怕不成!”其中“肠子”一语根本不通。但查所有抄本,除戚序本抄作“肚子”外,其他皆用此语,今校本也未作注。有专家认为肠子里不可能爬出孩子来,认为“肠”就是“肚”的形误字。这当然只是看到了文字表面,并没有深究此语之本源。
其实,“肠”并非本字,而是典型的方音借字。在北方方言中,以“zh”“ch”“sh”和“j”“q”“x”开头的字,经常互读。曹雪芹此处用的“肠”字,实际就是“腔”的方音借字,“肠子”即“腔子”,也就是指女人生产的腔道。如此,这段话的意思就非常明确了:赵姨娘是说探春是从自己腔子里爬出来的,是自己亲生的,无需怕。这话没毛病。
很多专家认为“肠”字乃孤证,不然。“肠”字作为方音借字,历史悠久,且使用广泛。如元代关汉卿《哭存孝》中有“可不道肠里出来肠里热”一句,又如明无名氏《怒斩关平》中也有“便好道肠里出来肠里热”,可形成互证。为深入探索“肠”字的本源,笔者又花了几年时间,专门研读中医古籍。在明代《本草纲目》和金末《证类本草》中,此字也频繁出现,且表达的意思完全相同。如书中“产肠脱出”“产肠不收”“产后肠脱”“子肠不收”等语,这些“肠”字也是“腔”的方音借字,指女人的“宫腔”。遗憾的是,当今中医校本对这类字并没作任何注释。这必然会给行医者带来困惑。
再举《红楼梦》文字研究中的另一个谜语“蹄子”或“小蹄子”。对此语,学界存疑,争议颇大。“蹄子”一语在书中曾出现数十次,但今校本并未作注。再查《汉语大词典》《现代汉语词典》以及各类《红楼梦》专业词典,皆注为“旧时对妇女的贬称”或“旧时骂女子的话”。但到底骂的是什么,此语来源如何,并没有解释清楚。
据笔者多年考证,此语应当也与借音字有关。考之经典,此语当追溯到唐玄宗李隆基的“梨园弟子”。宋程大昌《演繁露》卷六载“玄宗……选乐工数百人,自教法曲于梨园,谓之皇帝梨园弟子。至今谓优女为弟子……”故知宋时即以“弟子”称妓女。又如,元代戏剧中也常见“弟子孩儿”“丑弟子孩儿”“村弟子孩儿”等语,明代《金瓶梅》中也有“狗弟子孩儿”。故说,“弟子”当是妓女的代名词无疑,后逐渐演变成骂语。那么“蹄子”如何又跟“弟子”搭上关系的呢?查诸字书可知,“蹄”字也读“弟”音。其实,“蹄”字就是“弟”的借音字。故知“蹄子”即“弟子”,此语当是由“弟子”演变而来,“蹄子”或“小蹄子”即指“娼妇”或“小娼妇”之类,当是以妓女作骂,但作骂语时也并非完全贬义。过去,很多红学专家坚持认为“蹄子”作为兽足,下贱污秽,才用作对女人的骂语,其实不是。他们看到的只是文字表面,并没有真正揭开此语本质。大家注意,“蹄子”或“小蹄子”在《红楼梦》中只用作对女人的骂语,而不用于男性。如果是以兽足作骂,为何只用于女子,而不用于男子呢?不言而喻,正是因为“蹄子”隐含的这层特殊含义,才作为与“娼妇”对举的骂语指向了女人。这是毫无疑问的。考之同代经典,如《儿女英雄传》中就有“张口娼妇,闭口蹄子”一语,《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也有“那一个是秦淮河的蹄子”等,皆可互证。
中国语言博大精深,且妙趣横生。“蹄子”作骂语可以通过其语言环境推断出来,但为何用其作骂语是推不出来的。如果没有借音字作依托,像“蹄子”之类的词语恐怕永无得解。
个别借音字是可以通过具体的语言环境推出本字的。如《红楼梦》抄本中的“一倍子”即“一辈子”,“肚撰”即“杜撰”,“母旧”即“母舅”。但绝大部分是推断不出来的。推不出本字的,现代校本就不免误断,闹出笑话。
还是以《红楼梦》为例,如第二回说贾雨村被革职后,“这两年遍游名省”。早期抄本中的“名省”,一些抄本误抄作“各省”,于是今校本就校作“各省”或“名省”。其实,这两种校法皆不对。原抄“名省”中的“省”字,后人并没有认识到它是“胜”的借音字,故误抄误校作“各省”。本回前文说得很清楚,说贾雨村“却又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这里明确说是游览胜迹。如果是游览各省,古代交通不便,这两年怎么能游览得完呢?这是一例明显的误校。
再如,早期抄本第六回描写贾蓉的“听何指示”,今校本据庚辰本等误校作“听阿凤指示”。其实,“何”是“候”的借音字,“听候指示”当是曹雪芹原文。
再如,第五十七回描写迎春的句子“迎春是个有气的人”,今校本误校作“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其实,“气”是“乞”的借字,“迎春是个有乞的人”才是曹雪芹原文。曹公是说迎春是个有求于人的人,并非半死不活之人。就是这么一句严重损害迎春形象的伪劣改语,今天的红学家竟认为是“奇语”!实不知“奇”从何来。像这样的误判之例,《红楼梦》今校本中比比皆是,且其他名著也存在着类似情况。限于篇幅,笔者略举数例,以期学界重视。
借音字的运用是非常广泛的,如果不懂借音字,很多方言俗语恐怕也得不到正确诠释。就拿我们常挂在嘴边的“猴年马月”为例,此语从何而来?为什么又有“驴年马月”“牛年马月”等语并存?谁也说不清楚。我在教育部门工作,曾询问过很多语文教师,他们也不知此语从何而来。
查《辞源》《辞海》等权威工具书,“猴年马月”和“驴年马月”皆不载;再查《现代汉语词典》最新版,“猴年马月”立为副项,“驴年马月”立为主项:农历用代表地支的十二生肖纪年,其中没有驴年。驴年马月用来指不可知的年月(就事情遥遥无期、不能实现而言):“照你这么磨磨蹭蹭,驴年马月也干不完。”也说猴年马月。又查《汉语大词典》,发现其中干脆无“猴年马月”,而将“驴年马月”立项,简单注释为“不可知的年月”。
《现代汉语词典》既然认为十二生肖中没有驴年才称为“驴年马月”,后面却又缀上“也说猴年马月”,不免自相矛盾。像《现代汉语词典》《汉语大词典》等权威工具书,显然没有弄懂“猴年马月”一语的来源以及“猴年马月”与“驴年马月”“牛年马月”的关系。这自然让人生疑,让师者无可教,学者无法学。
用十二生肖纪年是确定无疑的,但因为十二生肖中没有驴年而称为“驴年马月”,显然经不起推敲。十二生肖中不唯没有“驴”,也没有“鹿”,为什么不称为“鹿年马月”呢?
“猴年马月”这一俗语的来源从根本上说是与借音字有关。前面说《红楼梦》第六回有“听何指示”一语,“何”乃“候”的借音字;查古代经典,he 、hou二音互读,又“马”与“么”的读音也相同,故知“猴”“马”二属相正对应了“何”“么”二音,“猴年马月”实际就是“何年么月”的借音。之所以选用十二属相中的“猴”和“马”,是因为二者恰好对应了“何”“么”的读音,所以说,“猴年马月”就是“何年么月”,这才是此语之源。而之所以出现“驴年马月”“牛年马月”等,完全是后人附会,不足为据。
所以说,权威的《现代汉语词典》等工具书就应该将“猴年马月”立为主项,其他立为副项。只有这样,才不至于混淆视听、颠倒黑白。现在看来,我们的词典编写者完全搞错了。这不过是借音字误导词典修订之一例。由此可见,借音字对指导字词典的修订也具有重要意义。
笔者因在教育部门工作,故常接触中学语文教科书和教辅资料。中学语文教科书中因出现借音字而不能正确诠释的例子也不在少数,应当引起教育工作者的高度关注。仅以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为例,词中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一句。句中的“樯橹”一语,人教社版实验教科书用的是“樯橹”;苏教版和粤教版用的却是“强虏”,注释为“一本作‘樯橹’,指代曹操水军”。那么原文到底是“樯橹”还是“强虏”?二者必有一真。北大教授袁行霈认为“樯橹”好,也有专家认为“强虏”好,让人难断真伪。其实,这就牵扯到借音字的问题。细按该词文意,作者充分运用比喻、对比、拟人、夸张、借代等修辞手法,将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和环境描写有机结合起来,描写得生动形象、豪迈悲壮。“樯橹”一语作为借代语,更直观形象地描写出曹操80万大军顷刻间灰飞烟灭的震撼场景,故应是作者原文;而“强虏”只不过是借用了“樯橹”的读音,用在这里则显直白,与整词格调不谐。如果我们明白了这层意思,选用该词时就应该统一作“樯橹”。只有这样,语文教学才能做到有的放矢,不至产生误解。
借音字对回归经典是不可或缺的,对指导中学语文教学同样重要。如果我们不把经典中这部分疑难借音字一一梳理出来,回归历史原貌,国内外读者特别是中学生读到的将是不完美的中国经典。那些中学语文教科书和教辅资料中的误释将直接影响学生的认知。其后果,无论对中国文化还是对中国教育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尤其是教育部指定学生阅读的《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等经典,当今校本错误频出,这跟中国文化教育的创新发展理念是极不匹配的。
希望古籍整理者、教科书和字词典编写者充分认识回归“借音字”的重要性,也希望社会各界有识之士,特别关注笔者所倡“借音字说”的成长,合力促其尽快运用到教学实践中,助力中国文化开发,让国人受益。
作者简介
王夕河,笔名翰曦,1965年出生于《金瓶梅》手抄本的流传地山东诸城,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长期从事历代典籍文字和版本研究,致力于经典名著文本回归,独创了颠覆前人错误认知的汉语言古文献古文字研究新学说——借音字说。
先期已出版《〈金瓶梅〉原版文字揭秘》(漓江出版社,2012年2月)、《〈红楼梦〉原本文字揭秘》(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3年5月)等专著,先后在《联合日报》《山东教育》和《河南理工大学学报》上发表《文化与市场》《〈金瓶梅〉山东方言用语揭秘》《借音字对回归名著文本的重大价值》《汉语言古文献古文字研究新学说——“借音字说”》等专业论文。目前,以“借音字”为突破口,以“借音字说”为指导的《金瓶梅》《红楼梦》《西游记》《本草纲目》等全本校注手稿已结稿,期待形成系列,为中国文化增砖添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