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洗礼的教师灵魂
援越抗美奖章与五好战士奖章
任教荣誉证书
“人生沧桑,这前事啊,说来话长……”外祖母端着茶杯,望着手中的照片,陷入回忆。母亲和舅舅时不时地补充,使外祖父的形象一点点儿丰满起来,让我得以拨开岁月的迷雾,看清他那坦荡的一生。
穷窝子里出身的乡村教师
甲申年冬天,外祖父孟祥才出生于一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庄——齐河县潘店镇孟庄。因为他在同辈人中排行老三,且年幼时容貌生得清秀,故被曾外祖母戏谑为“三俊儿”。
1952年5月,中国开始大规模扫盲运动。逢此良机,年少的外祖父得到了念书的机会。他聪慧好学又懂事,成绩名列前茅,放学后还不忘帮衬家里放羊、拔草、砍柴、生火做饭。但在那个特殊年代,有几个穷窝子里的孩子能长久地念书呢?外祖父兄妹7人,再加上长辈,家中共有10多口人。家中有几间土坯房,有近2亩薄地,勉强糊口而已。
1958年,“左”倾思想指导下的“大跃进”开展得如火如荼,国家经济和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据外祖母讲,当时上级提出“大炼钢铁”的口号后,全村建起了好几个土高炉。人们无心耕种,只顾每天混日子,喊口号,吃大锅饭。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村里闹饥荒,人们饿得急眼了,啃树皮,挖野菜,吃棉花籽皮,吃观音土,还有饿死的。
1959年,年仅16岁的外祖父挨到农业中学毕业就不上学了,因为家里实在撑不下去了。为挣工分养活自己,他不得不回村里小学当了一名临时教师。
1961年,外祖父响应国家号召应征参军。体检时,因体重不够,他偷偷地喝了一大桶水才算合格。通过政审后,他拿到了入伍通知书,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士兵。1966年,他经人介绍认识了外祖母,并于同年完婚。次年,外祖母千里迢迢地前往部队所在的浙江省黄岩县(今台州市)路桥镇探亲。
1964年8月初,美国攻击越南的“北部湾事件”爆发,举世震惊。次年3月,越南劳动党中央主席胡志明秘密赴华请求中国政府支援。1965年4月,胡志明派越南劳动党第一书记黎笋、政府副总理兼国防部长武元甲率领党政代表团到北京,要求中国扩大援助规模,派遣支援部队。经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批准,中国决定向越南提供全面援助,抗美援越战争正式打响。1968年1月5日,外祖父隶属东海舰队炮兵66师防空兵探照灯4团2营6连,职务为侦察班班长。他正值男儿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有“天翻地覆慨而慷”的一腔热忱,毅然跟随第八批高射炮部队 ,越过边境线,前往越南战场,成为抗美援越大军中的一员。
在抗美援越战争期间发生的故事中,令我印象深刻的莫过于他所在的高炮兵与美军之间开展的雷达电子对抗战。那时,美国侵略越南的战争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越南和抗美援越的中国、苏联、朝鲜等近10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军方联合成立的预警雷达网日夜盯着美国飞机,使美国空军伤透了脑筋。那个年代,美国使用的飞机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我军使用的高射炮、雷达、探照灯多数是抗美援朝时期留下来的。越南地理环境复杂,气候恶劣多变,加之美国飞机的频繁轰炸,我军想用落后装备打出骄人战绩,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敌机空投的子母弹给我军带来了很大威胁。外祖父所在的团里就因此牺牲了许多雷达兵和高炮兵,其中有一名是外祖父熟悉的“小山东”。
后来,外祖父说:“在一场仗打完后,我们连的‘小山东’不幸牺牲了。炊事班的老宋听说牺牲了一个‘小山东’,还以为是我,丢下手里正择着的菜,哭着就往外跑。”他在写给家人的信中说:“当时,战事很惨烈。一天几仗打下来,外面的炮火映红了半边天。班里的战友传话时都凭吼,耳膜被震得生疼!”一年零两个月后,外祖父所在部队告别越南那炮火纷飞的战场,带着荣誉和自豪,经友谊关返回了祖国。
8年的军旅生涯,一年多的炮火洗礼,外祖父把最好的青春年华献给了祖国。服役期满后,他本应荣归故里,然而因曾外祖父家境贫寒,早年把双胞胎中的老二送给了地主家抚养,故外祖父家被扣上了“成分不纯”的帽子。在那个“成分论”甚嚣尘上的年代,这可是大事。他感到无奈、不甘、委屈且无能为力,在部队里哭了好几场。这个曾经在亚热带的枪林弹雨中临危不惧、冷静自控的人,当时无助得像个孩子。
1969年,外祖父带着未完成的夙愿退役回村,重操旧业,又当上了“教书先生”。他一干就是33年,直到退休。33年意味着什么?对于享年62岁的外祖父来说,33年就意味着半生。
“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民办教师是特殊历史时期的产物,是发展新中国农村教育的中坚力量。1979年至2000年,民办教师转正是新中国教育史上的一件大事,产生了巨大影响。1979年10月31日,国家出台了合格民办教职工分两批转为公办教师的政策,撬动了全国所有民办教师的心。但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中期,对于像外祖父一样的民办教师来说,转正是一个艰难的期盼。民办教师转正的道路何其艰难,有层层“关卡”——年龄、教龄、学历、职称、业绩、计生,还要通过考试、政审。外祖父披荆斩棘,终于在1994年如愿以偿地正式转为公办教师。当天,他在小屋里来回踱步,眼眶泛红,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欢喜得像一个终于被认可和受到表扬的孩子。随后,他打了几两白酒,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
自外祖父退役后教书育人的第一天起,就把教育看成了天下第一要事。上世纪70年代,村里小学的教室不够用,教师更是少得可怜。三尺讲台下,同一间教室内,一、二、三年级的孩子们挤在一起,坐在用木板做成的长板凳上。外祖父同时给3个年级的学生上课,教语文与算术的全部课程。一段时间下来,常常喉咙发痛,但他兢兢业业,尽心尽力,从不怨天尤人。他将学生视如己出,有的学生因生活贫困想辍学,他会默默地帮学生交够学费。夜里,他常备课到很晚;梦深,偶尔梦呓,说的全是他教书的内容。他也教音乐和美术,把军营里学的那些革命歌曲悉数教给学生。母亲说,外祖父与学生们深情合唱的《我的祖国》是她今生听过的最美的声音。
外祖父去世后,还时常有学生去看望外祖母,悼念恩师。村里人打心眼儿里尊敬外祖父,称他是“有文化的大好人”。“文化大革命”中,无数教师被扣上“臭老九”的帽子,并且被批斗、被处分。但淳朴的孟庄农民依旧尊重知识,尊敬外祖父的为人。因此,外祖父的生活虽然清苦,但是仍然安然无恙。他看不惯一些“红卫兵”的错误行为,经常告诫村里人别胡闹,并劝告其他教师不要停止教学。在他的劝告下,一大帮人没被卷进派系斗争的暗流。
在外祖父任教的33年中,他获得的成就不逊于当兵时得到的荣誉。他被聘为小学高级教师,并且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获奖证书摞起来有一尺高。2002年,他光荣退休时,校长亲自题诗一首,以表敬意。此诗一直挂在外祖母家客厅的墙上 。
8年的戎马生涯锤炼了外祖父的意志,使他更加热爱生活。复员后的他抹墙、修火炕、砌炉子、修车子、做饭,可谓“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外祖母笑着说,她现在还记得外祖父做的手擀面的味道。他待人和蔼可亲。作为村中少有的文化人,他在过年时常常献墨宝,帮左邻右舍写春联。在花甲之年,他还时常骑着摩托车接送回乡探望的母亲。他骑着银色的摩托车,戴着银色的头盔,颇具军人的英姿。这一形象深深地印在母亲的心里,成为永远的怀念。
时间替他放下了心中那遗憾的梦,让他得以乐观地正视人生。在每次微醺后,他会用筷子打着节拍,慢悠悠地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给儿女们讲他的痛苦、他的欢乐以及他那坦坦荡荡的一辈子。他把当兵、任教时得的奖章、证书、奖状和海军服、教鞭一并放到竹筒里,用布包好,当作一生中最珍贵的宝贝,时不时地拿出来摩挲。
可惜,一直身体健康的外祖父于2005年9月突发脑溢血,离开了人世,留下了我们的无限敬仰和思念。
(作者单位:武城二中)
任教荣誉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