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王家林是我20年前教过的孩子。那时，他上五年级，比同班同学大两岁，身高一米七五，高出我一头，站在同学们中间，一副鹤立鸡群、唯我独尊的样子。一天中午，他打架时被校长抓了“现行”。校长通知我到他的办公室领人，并非常生气地说：“这样的孩子 ，叫家长来，退学！”

我刚接手这个班时，班里有一群男孩子天天围着王家林转，把他当作“老大”。他们模仿电影电视中的做派，总是簇拥着他，成群结队地出现。要么一起抱着膀子去厕所，要么一起扎堆到操场的某个角落“密谋”，要么一放学就呼啸着窜出校门。每天不打上课铃不进教室，进教室就是一群人聚在一起，旁若无人地冲进来，就像刮进了一股小旋风。

这帮孩子其实本质并不坏，只是不爱学习，自由散漫。成绩差，纪律涣散，各科老师自然都不喜欢。他们就自动“抱团取暖”，经常在一起搞出些动静来，成了让人头疼的“小团伙”。王家林年龄长，块头大，又很仗义，就成了他们的头儿。

“擒贼先擒王。”为了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接过这个班，我先拿王家林“开了刀”，第一节课就授予他三大“权力”：

第一，当纪律委员，负责组建纪律小组。

第二，制订班规，负责巡查并记录违纪现象。

第三，打击拉帮结派的不良现象。发现整天绑在一起不学习、瞎溜达的及时制止，或者报告老师。

这个决定一公布，全班学生哗然。大家纷纷用诧异的目光看看我，又看看王家林。王家林居然会脸红，站起来连连摆手。会脸红说明他还可救药，说明这三大“权力”，条条都点到要害了，有门儿！我暗暗高兴。

再三推诿一番，王家林还是走马上任了。所有拉帮结派当“老大”的无一不是期望引起他人的关注，成为众人的焦点和中心。王家林也不例外。当班干部正好就满足了他这一心理需求。班级的不稳定因素都来自王家林的“小团伙”。现在，“大哥”当官了，组建的纪律巡查小组组员都是自己的“小弟兄”，小兄弟们当然要格外捧场。那些浑小子渐渐收敛了锋芒，变得越来越守规矩。在我不时指点督促下，王家林把班级管理得井井有条。

学校一年一度的春季运动会，过去都要我拿着竞赛秩序册亲自安排；现在，我直接放权，从组织报名到日常训练，再到比赛事宜，全部交给王家林。王家林本就是体育健将，对运动会格外上心。全班男女生各8名运动员，每名运动员参加两个项目。他先打探清楚其他班级的情况，然后根据“田忌赛马”的规则，把项目安排到最佳得分状态。比赛当天，他拿着秩序册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安排得有条不紊。轮到他跑1500米的时候，他把秩序册交到 “助手”手里，再三叮嘱交代好，然后穿着一身帅气的红色运动背心、短裤站到了赛场上。发令枪一响，王家林两条大长腿“虎虎生风”，引发全场学生热烈的掌声。我们班的男孩、女孩都大声呼喊着：“王家林，加油！王家林，加油！”

这个孩子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和鼓励。他以遥遥领先第二名一圈多的成绩，获得了1500米比赛冠军。下午的3000米比赛更是激动人心。在全场的欢呼声中，他以绝对的优势再次斩获冠军。孩子们心灵单纯，天生仰慕英雄。大家众星捧月般围着他，热烈地表达着对他的赞美。

这个获得了大家拥护和尊重的孩子，已经很久很久不再用拳头说话了。可是，这次为什么会突然闯到别的班级去打人呢？一定事出有因。

从校长室领回一直倔强地昂着头、一语不发的王家林，我在脑海中快速思考着应该如何化解这个复杂的局面。校长目睹了他挥舞拳头的“血腥”场面，又看到他这副桀骜不驯的模样，生气在所难免。但说让他退学，不过是一句吓唬他的气话而已。再说，如果真让他退学，像王家林这样的孩子，身体虽然发育了，心理年龄还不成熟，典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到了社会上必然会走上歪门邪道。何不借此机会，狠狠杀杀他的威风，让他完成一个彻底的转变呢？

我拉了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王家林，这里没有外人，你老实给老师说说吧！为什么打架？”

王家林恨恨地用手掌抹了一下嘴角，道：“不是说开除我吗？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故意刺他道：“就这么被开除，你甘心吗？你就这么笨，看不出老师想帮你吗？说说原因。”

王家林虽然还在赌气，但一直没敢拿正眼瞧我，听我说了这句话，才不相信似的悄悄瞟了我一眼，道：“二班的刘亮骂咱班女生……”

王家林的回答让我又好气又好笑。就为了这样一点小事，就把人打出血来？想想他平时就极仗义，再加上又有纪律委员的职责在身，也勉强可以理解吧！我先夸了他有集体荣誉感，然后又批评了他好冲动、爱动手的毛病，让他认识到事情的严重后果。然后征询意见道：“校长说让你退学，虽然是气头上的话，但我们要让校长改变决定，也得有充足的理由吧？这样，既然同学们都知道你打架被校长逮着了，咱们也不用瞒着了。让全班同学来给你做个担保，怎么样？”

毕竟是孩子，一下子就上了我的套，他点点头，答应了。

这半年多，王家林虽然在行为上改变了很多，但是骨子里的野性和好冲动的性格并没有完全改变。其实，没有谁能真正改变谁，老师也不是万能的。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句话、一件事、一个转折点，会让人有所触动，从而懂得克制、约束、自律和敬畏。人不应该只是感性的动物，还应该学会理性地思考，懂得用公德约束自己的行为。我觉得，王家林的“触发点”到了，我应该抓住这个机会。

看着王家林耷拉着脑袋跟在我身后出现在教室门口，班里安静极了。我说：“事情的经过大家都清楚，老师就不再多说了。校长宣布了处理决定，让王家林退学。大家说，咱们是留下他，还是让他走？”

先是王家林的几个铁杆兄弟试探着小声说：“不走吧。”

然后，有几个女孩子也怯怯地说：“不走吧。”

这正中我的下怀。我继续大声鼓动：“还有谁赞成他不走？赞同的举手！”

在互相观望中，孩子们的小手都举起来了。我趁机使出了杀手锏：“校长说了，只要王家林保证永远不再打人，就可以留下他。谁敢担保呢？你们说留下他，那你能保证他从现在到毕业永远不再打架吗？”

“能！”孩子们的同情心被激发起来了，声音非常响亮。

“那好，我这里有一张纸，愿意为王家林担保的同学，请在这上边工工整整地签上你的名字！”

我拿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白纸放到第一排学生的位置上。原本打算学生之间互相传递着签名的。可是一想，不行，既然做了，就做彻底；既然痛了，就让他痛得一辈子都忘不掉！我改变了主意，让王家林自己拿着纸挨个儿让同学们签，而且每签完一个还要表示感谢。容易吗？你是个有力气、有胆量的“打架大王”，大家要冒着风险担保你一直到毕业呢！这是多大的恩德！

班里的空气如凝固了一般，只有王家林一声接一声、越来越低沉的“谢谢”声，每个人的神情里都有那么一丝悲壮。

突然，不知从谁那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啜泣；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然后，我看到王家林也哭了，那从口中吐出的“谢谢”两个字也带了浓浓的哭音。好，哭吧！这个刚刚被抓破了脖子、揍肿了胳膊，从来不知道服输的孩子，早该这样哭一场了！

孩子们的真诚，让我深深地感动。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我狠着心，默默地看着王家林哭着，从前往后，又从后往前，一排一排地让大家签着名字。看着孩子们都在那里悄悄地抹着眼泪，我想：感恩、同情、自律一定在每个孩子心里深深扎下了根。

我让王家林把签着全班同学名字的白纸亲手贴在了墙上，一直到学期结束。这张白纸上49个孩子的名字，就像49双眼睛，默默地督促着、见证着王家林一天比一天更优秀。

要升六年级了，我征求大家的意见：“开学了，我们要换新的教室了，你们的签名还要跟我们一起走吗？”大家都笑着看王家林，王家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鼓励他：“去，撕掉吧！”

王家林走上前去，站到那张已经卷起了角，被大家反复粘贴了无数次的签名纸前，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把它完整地揭了下来，小声说：“老师，我想保留着它。”

不等我说话，孩子们就热烈地鼓起掌来。掌声中，王家林又哭了，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我想：我和我的学生，我们流的眼泪是一样的，都是喜悦的泪。

这件事情，过去20多年了，我常常因此反思，教师和学生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理想的师生关系不是居高临下的发号施令，也不是置身事外的严加管教，而是感同身受的尊重和触发。生命的本质是平等的，我们只是在各自的生活里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我和我的学生彼此是独立的个体，但又息息相关。而我的职责是，唤醒、感召、引领他们朝着最好的方向去生长，而不是训斥、强制和命令。

《陪伴你一程 温暖你一生》（23）

作者介绍：

陈桂珍，市特级教师，山东省语文学科教学能手，山东省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山东省吟诵普查省直采录组成员，山东省写作学会会员，期刊《新锐作文》特约撰稿人，如意盘扣非遗传承人；长期工作在小学语文和传统文化教学第一线，专注于教育教学研究，有40多篇散文、通讯报道、教育教学论文在《中国教育报》《山东教育报》《小学语文》《山东教育》《读者》等报刊发表；编著有《让孩子着迷的经典唐诗》《让孩子着迷的经典宋词》《古籍里的中国故事》以及《知行合小古文阅读特训》（四册）等书籍。其新著——教育教学随笔《陪伴你一程，温暖你一生》对班级管理、家庭教育、阅读指导、学困生转化、古诗词吟诵、非遗传承等多有涉及，给读者启示良多。热心公益，作《古典诗词的正确打开方式》《走近诗仙李白》等报告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