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之中皆有“深意”
鲁迅先生的文章一向不太好懂,即便读很多遍,也很难真正弄明白。比如《藤野先生》的第五自然段写自己在仙台受到优待部分,好多材料都说此段是“正衬”藤野先生的。我总感觉不太对劲,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今日再读,似乎有点明白了,但这个“明白”并非诸多材料上所说的“正衬”,我读出的是“反衬”——用仙台职员对鲁迅先生“物以稀为贵”的“优待”,反衬藤野先生对其“人”一样的“尊重”。
这段开篇写“大概是物以稀为贵吧”,是在告诉读者“物贵”的原因是“稀”,是少,而非“尊”。
看作者举的例子: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
表面上看,白菜和芦荟都受到了“优待”,但这是怎样的“优待”呢?白菜是菜,且本是根朝下保存的,到了浙江,菜根便被“系住”,“倒挂”在“水果店头”,连“京菜(北京的白菜)”都不叫了,被叫为“胶菜”了。这违背白菜本性的、归属不伦不类的、连名字都被改换的“优待”,白菜会喜欢吗?
芦荟呢,本是“野生着”的,到了北京,就被“请”进了温室,冠以“龙舌兰”的美称。一个“请”字,多尊贵、多重视啊!可是,野生的芦荟愿进温室吗?愿被改名吗?
白菜和芦荟愿不愿意没人管,浙江人高兴就好了,北京人乐意就行了。因为“稀”,因为被人“稀罕”,想怎样稀罕就怎样稀罕,管你白菜、芦荟愿不愿意呢!你有选择权吗?
举了这俩例子,文章接着写道:“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我”这个中国人到了仙台,“也”和北京的白菜、福建的芦荟一样受到“优待”了。因为“我”“稀”——就“我”一个中国学生(上文写“还没有中国的学生”),不但不收学费,还有人操心食宿,而且“饭食也不坏”,这确是优待了,“我”也有享受这优待之意了——尽管蚊子很多,需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才可入睡,“我”这个身处异国他乡的孤客却放下了戒备之心——“居然睡安稳了”。“居然”写出了作者对自己可以放心大胆地安然入睡的吃惊,自己对这一“优待”的接受。
可没等真“安稳”下来呢,“一位先生”就认为“我”住的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让“我”搬走。所谓“不相宜”,就是不合适。对谁不合适呢?肯定不是对“我”,因为“我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囚人吃囚人的,“我”吃“我”的,对于“我”这个住客而言,饭菜好吃就行了,“伙食也不坏”就够了,管它还给谁包办饭食呢!可是,人家觉着“不相宜”,不太好,不是待客之道,显得人家照顾不周,于是“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人家“好意难却”,“我”这个外国人怎好辜负了人家的“好意”呢?于是“搬到别一家”,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去了。
“我”显然更愿意住在那个“饭食也不坏”的客店里,可仙台人觉得“不相宜”,“我”就只得搬走。他们是为了更好地照顾“我”、让“我”更舒心吗?恐怕不是吧!只是“物以稀为贵”罢了。“物”哪有自主权和选择权呀?况且人家是“好意”。“我”明明难受,明明不愿搬,还得体谅人家的“好意”,这委屈、这无奈、这弱国小民的悲哀,更与何人说?说出来,也只能是“我”不识好歹罢了。
何曾有谁在乎“我”的意愿?何曾有人问问
“我”的想法?何曾有人拿“我”当人看?没有,一个都没有!这“优待”甚至比日本“爱国青年”对“我”明目张胆的歧视更让“我”难受,更让我欲哭无泪、欲诉无门。那种“歧视”还可以言说,还可以告诉老师,也有同学会打抱不平,可是这种“优待”呢?更与何人说!
所以,“仙台优待”表达的是作者“好意难却”的无奈与委屈,是没人拿他当人看、却又无法言说的悲哀。拿他当人的、尊重他的,只有藤野先生。所以,这里是在“反衬”藤野先生,为藤野先生对“我”的尊重、对“我”的关心爱护蓄势,而非“正衬”。
鲁迅先生不愧是文学大家,一段曾屡屡被认为跑题的文字,竟有这么深的内涵。
课文后半部分还有一个词语,也是很值得推敲的。
文章第三十二自然段有一句话:“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
“离开这仙台”的“这”字用得非常好,“这”是“这样”的,“这仙台”就是“这样的仙台”。那么,是哪样的呢?是被同学歧视、被众人瞧不起、被藤野先生尊重的仙台。一个“这”字把作者如此复杂的情感都传达出来了。没了“这”,只是陈述离开仙台的事实;加上“这”,表达效果就大不同了。
鲁迅先生不愧是文章大家。每一字、每一句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