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善言爱的父亲
父亲出生在20世纪50年代末,因为排行老大,后面还有我的两个叔叔,所以他不到20岁便出去做工,先后在我们周边乡镇的煤井做过矿工,在济南的建筑工地做过架子工。1998年,我考上一所师范院校,在外干了20多年的父亲又回到家里,跟着村里的工头在周边打零工,一直持续到前几年不幸染病。这样算来,现年65岁的父亲,有40多年是在辛劳中度过的。
小时候对父亲的印象,就是他每次回家时带着的那个黑色手提包。从我记事起,他已经在济南做工了,因为离家远,每隔一两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每次回家,我都迫不及待地拉开他那个黑色手提包的拉链,翻看有没有好吃的。而每次我都不会失望,父亲的包里除了衣物,总会藏着几包鸡蛋糕或者长寿糕(一种形状类似鞋底的糕点)。要知道,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些糕点对年幼的我来说无异于山珍海味。后来,我上初一那年,还从父亲的包里掏出过一块BP机形状的多功能电子表,这在当时算是新鲜物件了。那时候,我要住校,早上可以用它来定闹钟,宿舍的同学都羡慕我能有这么一块功能多样的表。初三那年,父亲给我买回一双黑白相间的旅游鞋。穿惯了布鞋和胶鞋的我,第一次穿那么时髦的鞋子,所以十分爱护,那双鞋子也一直陪伴我读到师范二年级。
除去这些,我读书的十几年间,跟父亲其实是很少独处、很少交流的。我考上师范那年,正好父亲所在的建筑公司裁员,他这样的合同工便成为其中一员。按照工龄,公司补给父亲4000元的遣散费。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师范第一年要交的费用是3600元,对于当时我的家庭来说,这绝对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冥冥之中,父亲的遣散费解决了我上学的沉重负担。报到那天,父亲去送我,他把钱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在最贴身的衣服口袋里。一路上,我们也没有什么话题可以交流,他只是默默地给我提着行李。到校后,又提着行李跟我到教学楼报到、交费、领物品,然后到宿舍安顿。忙活了半天,安排妥当后,因为要赶车,他便要接着返回了。我送他到校门口,他才叮嘱我说,在学校一定照顾好自己,不要不舍得花钱。我看着他的脸,第一次意识到,父亲是那么瘦弱、那么苍老。
我读师范二年级时,父亲病了。那时,村里还没通电话,我也每隔三四周才回家一次,所以直到回家才得知。父亲是在工地干着活病倒的,急性胃穿孔,手术切掉了大半个胃。如果不是工地离医院不远,如果不是医院正好有上级医院来的专家坐诊,后果可能不堪设想。术后在家卧床休养的父亲瘦得不成样子,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颧骨高凸……我强忍泪水,心被深深地刺痛着。病后的父亲经过一年多的休养,身体才慢慢地恢复。
师范毕业后,我几经辗转回到了家乡任教,家里的日子也慢慢地好了起来。父亲自从身体恢复后,还是跟着村里的工头打些零工。我一直劝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就不要再干了,他只是口头答应着。
后来,我同大多数人一样,买房、结婚、生女,日子平淡却也安稳。我同父亲的关系也更亲密了一些。周末或者假期,我会带着孩子一块儿回老家,给父母做顿饭,陪父亲喝两盅。离开时,父亲总是把我送到村头,指挥我的车辆驶离狭窄的胡同,看着我开远后才回去。
如果日子就这样一直平淡安稳地继续下去,该有多好。
2018年临近春节,父亲的嗓子越来越不舒服,起初以为是咽炎,服药一段时间一直不见好转。年后,我带他去了省会的知名医院检查,仪器探查到咽部长了一个肿物,需要做病理,我的心开始紧张起来。一周后,病理结果出来了,下咽癌。现在回想起来,我在看到结果的时候整个人都蒙掉了。我不知道这几个字对父亲、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回到家后,我安慰父亲说:“不用担心,住院治疗就行了。”
后面的半年,我经历了最为难熬的一段时光。先是疯狂地上网查询这个病的有关信息,然后是等待医院的入院通知,后来是一次次往返医院进行各种治疗。
父亲先进行了两次化疗,其间反应比较严重,但他都硬撑着熬了过来。两次治疗后,经评估效果不好,接下来需要手术或者放疗。我知道,如果手术,需要把整个喉部切除,那就意味着父亲之后再也不能说话了;如果放疗,谁也不敢保证效果会怎么样。我没有隐瞒,把这些告诉了他,父亲默默地说:“手术吧。”
术前的那个夜晚,我蜷缩在病房外的车里,一夜没有合眼。我想:病房内的父亲,也一样彻夜难眠吧。手术那天,我跟母亲推他进手术室,母亲在前面,我在后面。父亲安静地躺在手术车上,我看到,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汩汩地流了下来。我想:那一定不是对疾病的惧怕,而是对我们的不舍吧。
手术比较顺利,术后,父亲又进行了一个半月的放疗,忍受了颈部灼伤、严重溃疡、咳嗽等副作用。整个治疗过程下来,他瘦了20斤,我瘦了十几斤。
转眼,从父亲出院到现在,已经又过去了3年半。这几年里,每逢周末,我都会雷打不动地回家。像之前一样,给他们买点菜,做顿饭,拉拉家常。只是父亲只能听我们说,再也不能同我们聊了。
父亲这大半生忠厚寡言,饱经风霜。从不对儿孙言爱,却把他能付出的都给了孩子;从没叫苦叫累,却辛劳半生还几次遭受病痛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