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不住的娘
我对娘的印象始于一个个她侍弄烟草的夜里。20世纪90年代初的北方农村沃野,被大片烟草温柔地哺育。捉虫、摘叶、除草……娘的腰身似乎除了偶尔在灶间挺起,其余时间都是在肥嘟嘟的烟叶间弯成了90度。
那时候的夜里,都是大哥哄我睡觉,因为娘正马不停蹄地编烟叶。编好了好尽快装到窑里烘干啊!只有这样,娘才能赶上高价卖了烟叶换柴米油盐和我们兄妹的书本钱。一片片肥硕的烟叶在娘手中格外听话,像一只只绿莹莹的大蝴蝶停息在木棍上。一排排,一竿竿,缀满烟叶的木棍被整整齐齐码在地上,摞成了山。编完烟叶后,娘就和爹忙不迭地装窑、烧窑,注定又是两三个不眠夜。每每烧窑时,娘都会给我和哥哥烤上几个咸菜疙瘩。烟叶的焦味和咸菜疙瘩的咸甜味儿治愈了我贫瘠的童年。
我上小学时,哥哥们上初中。面对家里越来越大的开销,爹决定外出打工增加收入,家里就剩下我们娘儿四个。闲不住的娘看邻居卖苹果赚了钱,她也动了心思。一棵棵小树苗像小小士兵似的挺立在高高的山坡上。浇水、捉虫、疏果……娘真是做农活的“好把式”。那时候,蹲在地里捉蚂蚱的我还不知道“女神”这个词,只觉着脖颈上搭着蓝毛巾的娘美到了极致:油亮亮的汗珠挂在她黑黝黝的脸上,齐耳短发散成风儿馈赠的完美弧度,上下翻飞的灵动双手正弹奏出人与自然最和谐的乐章……我常常看呆了。
娘种的苹果树终于在某个秋天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子。那时候的鸟儿出奇得多,成群结队地来果园想分一杯羹。娘从箱子底掏出几件破破烂烂的旧衣,搭在果树上,装扮成假人的模样,吓唬鸟儿。她也会把破布绑在长竹竿上。站在地头,娘手中挥舞着竹竿,悠悠地喊:“鸟儿,去去去。”自竿头耷拉下来的长布条在娘的手底下变了花样地飞呀飞,一直飞进了我的心里。我也学着娘的样子,在小小的竹竿上绑了塑料袋,来回晃着,嘴里喊着:“鸟儿,去去去!”鸟儿们叽叽喳喳,和我们捉迷藏。我和娘在这头,它们就落去了那头。后来看我们实在勤奋,它们只好扑棱棱地飞走了。每当此时,娘就会牵了我的手回家做饭。初升的太阳将柔软的光线打在娘的脸颊上,像黄黄的油菜花儿,真好看。
但是,好看的娘也有让我“丢脸”的时候。每年开春,娘都要给苹果树增加养分,好让苹果又大又甜。可是,娘哪有钱买肥料呢!家里的猪圈被娘打扫得比我们的堂屋都要干净。娘居然盯上了学校的厕所。
我的小学就在村子里。学校在两三百米开外的空场地里搭了一间窄窄的厕所。厕所被砖块垒起的墙隔断为男厕和女厕。学校里四十几名学生和两名教师就用它解决个人问题。挨得近的村里人也来凑热闹。因此,厕所里臭烘烘的味道和满地爬的蛆虫,让我们不得不吐着口水进、捂着鼻子出。村里雇人打扫厕所,或许给的工钱太少,我们极少见被雇的爷爷来打扫。
这时候,娘来了!
那天,正在校园里跳绳的我被几个小伙伴拖拽着往外走。她们边走边喊:“丽丽,快去看看。你娘在淘厕所呢!”难以置信的我一路小跑,真的在厕所里见到了娘。用蓝头巾捂住口鼻的娘只露出两只大大的眼睛。短短的头发湿嗒嗒地黏在她的脑门上。成群的蛆虫在娘脚底下打转。正专注地往桶里铲粪便的娘一抬头看见了我,愣在了那里。伙伴们吵嚷着:“丽丽娘淘厕所了!丽丽娘淘厕所了!”她们快速地四散开去,只剩下呆呆的我和娘。娘把两只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想伸手碰碰我,看到我嫌弃的眼神,忙将手缩了回去。她用脏乎乎的手拭去额头的汗,嗫嚅地说:“丽,咱没钱买……”不等她听完,我便火烧屁股似的逃走了。
上课时,我无精打采。下了课,我也不敢到校园里活动,生怕被同学嘲笑。老师觉察到了我的异常,语重心长地说:“劳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娘一不偷,二不抢,靠自己的双手挣钱给你们花,是最光荣的。”我望着老师含笑的眼睛,意识到了娘的不易和自己的自私。此后,我再未躲避过淘粪的娘,甚至想搭把手,却总被她制止:“快去上课,脏!”娘用自己干净的双手挣钱养家。
娘用她的勤劳为我的童年上了最生动的一课:劳动最光荣。而今,73岁的娘还是一只闲不住的“兔子”,这里刨刨土,那里修修草,转着圈地忙。站在三尺讲台上的我亦如我的娘,兢兢业业教学生,干干净净做教师。我也要做个像娘那样闲不住的人。
(作者单位:济南市章丘区曹范学区中心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