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从军记
这个故事是父亲讲给我的。
1947年前后,我家所在的五莲县迟家庄区成为解放区。那一年,国民党军队对山东解放区发起重点进攻。
著名的莱芜战役就发生在这一年。当时,报名参战成为时代的召唤。
按照当时的政策,我家必须出一个当兵的。一听到要上战场保卫分到的田产等胜利果实,父亲决定报名参军。
天一亮,父亲就来到区政府。
院子正面是一个台子,台子上是一张八仙桌,结实而高挺。院子里人声鼎沸,都是在观望报名参军的青年。
父亲一跃而起,跳上台子,大喊:“我报名,我报名。”
父亲参军了。来不及换上军装和背上行囊,他就和9个同村的热血青年奔赴战场。
一路昼夜兼程,在领兵的带领下,在沿途进步群众的照料下,父亲他们奔袭两天两夜,200多公里的山路终于被脚丫子征服。
到了部队,父亲连农民服装也没脱,外面套上军装,就列队等候分派。
一个老兵过来,带走了父亲和另一个不知名的新兵。老兵带他俩领了武器:一支锈迹斑斑的步枪,5发子弹,两枚手榴弹。
晚上,父亲和老兵睡在一起。老兵演示了武器的使用方法,告诫父亲,一定要跟好他,听指挥,别乱动。
黎明时分,敌人进攻了。从没见过这阵势的父亲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像机器人一般听老兵指挥。
战斗异常残酷,敌人的坦克已经到了前沿阵地。
老兵喊:“扔手榴弹!”
父亲赶紧把手榴弹扔到敌人的坦克前。敌人的坦克晃晃悠悠、起起伏伏了几下,又“隆隆”地前进了。
坦克居然炸不倒。父亲吓坏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居然不怕手榴弹。他木然地观起景来。
老兵一把把他拉趴在地上。
好多年后,父亲才从电影上得知他当年炸不翻的车就是坦克。
鏖战一天,父亲的子弹也用完了。他的枪不好用,只好拿来牺牲的战友的枪继续战斗。
血战两天。第二天黄昏,部队撤退。父亲裹挟在人流中,挤上一座桥。桥窄人多,父亲被挤到桥下去了。没有人顾得上父亲,也没有人知道父亲的名字。
莱芜战役结束了,我军获得极大胜利。战后统计,我军因其他原因减员388人、阵亡1459人、受伤7007人。父亲属于哪一类,无从考证。
3天后,父亲醒了,居然没被冻死,但是他的腰断了。
他艰难地爬着,寻求着生机。幸亏在一片菜地里劳动的一对老夫妇发现了他,他们收养了他,用草药为他疗伤。为躲避敌军,父亲把军装脱了,当起了农民。
两年后,父亲听说新中国快成立了,便拜别大伯、大娘,一路讨要,一路打听,终于回到了五莲老家。
和父亲同去莱芜的伙伴,自此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可能牺牲在了不同的战场上。
父亲常讲这个故事。在不同的时代,我有不同的感受。但有一点就是,我一定要替他去莱芜看看,看看他昔日战斗过的地方。
父亲去世多年了。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的那年清明节,我终于来到了莱芜战役纪念馆。我的脑海里在想象:70多年前的父亲在哪里和敌人血战?那座桥还在吗?
最后,我来到烈士名录前,仔细看烈士名单。有名有籍的,有名无籍的,我都看了。我一遍遍地看,没有找到父亲的名字。
新中国成立75周年了,有关战争的故事、有关烈士的故事很多。但是像父亲这样的故事,似乎不多见。他没享受过国家一点儿待遇,由农民来,还农民去。但是他从来没有抱怨过,只是觉得为国家打过仗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只是觉得能活下来挺幸运的。
我无法揣度父亲的情怀和心思。但我知道,共和国的大厦上有父亲曾经洒落的鲜血。而我,通过另一种途径,接过父辈手中的“枪”,站立讲台30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