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我们去看槐
曾有10年时光,我与城市的一条小街产生了关联。街两旁是看不到尽头的国槐。每到七月,蝉声响在淡苦的香味里,居民在树下出行、回家,槐蕊落在树下小桌上的毛豆、花生碟子里。小街与繁华虽咫尺之间,却宁静得恍如隔世。后来,我因为生活的缘故突然跟它分离。再后来,每次经过这个路口,我都扭头看向它,看高过五楼的国槐在四季里消长。
从那时起,我顿悟了世间的一条定律:在你生活里出现过的事物永不消失;世界上不存在遗忘这回事,只是它们暂时睡去;醒来是必然的,认出是必然的,你身上藏有千年的故事或场景或气息。
国槐的花是一簇一簇开,单朵单朵落。落的时候,既不像山果儿,有一种奋不顾身的急速感;也不像樱花,有一种玉石俱焚的绝望感;更不像桃花,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离场感。它白中透绿,花蒂稍深,开够了便悄无声息地谢幕,即使风雨袭来,也不批量纷纷。谁想落就落,想快落就快落,想慢落就慢落,给人一种闲适感。这一地的自在、宽恕和大气!
国槐树形雍容、节制、舒俊,木质坚韧,随人而居,是祖国大地上的古老树种。即使是小槐树,也玉树临风,疏朗有致,内敛中有开放。不像有的树,树杈密集,树枝紧抱,有一种拒绝感、抵御感和封闭感。
它迥异于刺槐。有人国槐、刺槐分不清——也该分不清,太像。其实,真该分得清:国槐是正宗国货,刺槐是外来物种。活在古诗里的都是国槐,“嘉树吐翠叶,列在双阙涯”“唯有门前古槐树,枝低只为挂银台”说的都是国槐。这古老的树种,根系发达,长寿繁阴,仪态不凡,人们经常在门户前对植或列植,隐喻吉祥富贵。毋庸置疑,见证了数百个姓氏迁徙的山西洪洞大槐树是国槐,这里成为成千上万中国人的“咱老家”。国槐,它担得起这个“国”字。
在中原地区的村落里,有一棵苍劲雄伟的古槐是司空见惯的事儿。济南石瓮峪村有两棵参天古槐,每年都有人循着山路迢迢赶来,看槐。这两棵树已有400多年历史,根部苍如虬龙,裸露的部分有一辆轿车那么大。闲暇时,我们经常步行来见它们。村里给古树庞大的枝干做了支架。置身树下,你会被温暖而厚实的气氛包围。这气氛是倚在祖母怀里的感觉,是被庇护的感觉。伫立树下,心绪翻飞,会有一刻,你恍然大悟:回归祖母怀抱的感觉,是国槐为你接通了回溯过往的通道啊!通灵大树,记录见证的不为人知的往事,正在向你一一叙说。你认出了生活或者历史曾经的部分,古老的记忆被激活,你……不是你了。
刺槐不会有这样的神通,它是说德语的,和我们的DNA不一样。19世纪末,德国占领胶州湾,建立了植物实验园,强迫占领区的农民种植刺槐。刺槐的繁殖能力不亚于竹子,一旦种下,就开疆拓土,一发而不可收拾。从此,他们开始林立于中国大地上,与国槐比邻而居。我童年时长期住在姥姥家,那是胶济铁路南侧的一个小村庄,几十年后回望,绿树村庄,说不清树林在村庄里,还是村庄在树林里。每到四月,花香包围整个村子,是刺槐开花了。每到七月,姥姥的院子轻披素华,那是国槐开花了。从孩童时期,我就能确凿无疑地辨认两种槐树。院子里遮天蔽日的国槐一直矗立在我的童年里,无论到哪儿,我都能认出它。因为:在你生活里出现过的事物永不消失;世界上不存在遗忘这回事,只是它们暂时睡去;醒来是必然的,认出是必然的。
怎么说呢?刺槐有个致命的缺点:根系浅,易倒伏,似乎随时想拔脚逃离。有一年,我们从泰山北麓登山,曾喜见漫山遍野的大片刺槐,一眼望不到边,郁郁葱葱,令人叹为观止。可是经过夏季连绵的雨季后,再去的时候,我们惊叫连连:刺槐东倒西歪,像被洗劫过,也像逃跑时被自己绊倒了。哦,它们连一场雨都顶不住。狭窄的山路被倒下的刺槐拦腰截住,我们不得不从横陈的树干底下爬过去。我也曾在芝加哥千禧公园一角见五月的刺槐开满白花。当时,我站在树下想:密歇根湖狂暴的大风一吹,这些树会不会倒下?
国槐才不会这样。它在铺展树冠的同时,根系也向四周掘进。把根扎牢,慢慢来。它百年、百年地生长,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活着,以惊人的耐力屹立在大地上,摇出一派从容和沉稳。也许,树干苍如龙鳞,甚至老态龙钟,但新枝萌发,又吐生机。树杈上的鸟巢里,雏鸟鸣叫。从树下走出去一拨一拨的后人,在很远的地方重新扎根。后人的后人又一拨拨出发,走向更远的地方……于是,你、我,还有他,都成为山西洪洞大槐树开枝散叶、扦插在他乡的一根枝条。洪洞大国槐,好大一棵槐!栖存的历史重重叠叠,悬挂的诗文典故琳琅满目,根系布满地下,栖满整个寰球。
大自然枯荣循环,人代代相袭。我驻足的时候,是成群的人在驻足;我仰望的时候,是成群的人在仰望。我凝眸寻找时,他们又都隐去不见,除了你淡淡的颜色,空空如也。我也很快隐遁不见,几百年后又出现在另一个赏槐的人身旁。
“即应来日去,九陌踏槐花。”走,我们去看槐。
(作者单位:山东省实验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