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阅读
网络影像传媒的狂轰滥炸已然将文字阅读的领地沦陷成了一座日见萧条的孤岛,美国政府甚至将此式微情状同自身民族的危亡联系在了一起,一度开始运用各种手段推广全国性的“大阅读”运动。日本政府也意识到了全民阅读热情衰退的险情,于是想方设法将民众吸引到书本面前,其手段真可谓煞费苦心。如今,我们同样认识到了这一点,故而提倡国民阅读的公益广告随时随地提醒着人们读书的重要,企图把阅读打造成一种时代的风尚。
毫无疑问,这一定是个好风尚,然而风尚了一阵之后,我发现真正起劲的却只有出版社和家长们。不过,真正受益的应该说唯有出版社了。因为要抓阅读,所以就该从娃娃抓起,而娃娃的家长们也都认同阅读对于自己孩子教育的好处,结果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很舍得为孩子的买书大笔投入。有了家长们的鼎力支持,出版社自然无比开心,源源不断地收获着码洋的同时,还殷勤瞄准和呵护着孩子们的阅读口味。孩子就是他们的市场,市场就是他们的上帝,重要的不是应该给孩子们读些什么,而是孩子们喜欢读些什么。
所有的少儿出版社都在竞相推出自己的拳头产品和名牌作家,目的只有一个,尽可能最大限度地占有市场的份额。为此,他们还把作家强行推进校园,意欲借助流行的“粉丝”文化效应抢占市场先机。就这样,单纯的阅读被生生炒作成了消费。既然是消费,那么阅读就只能是一件完全轻松开心的事情,不得有任何费脑思考的复杂或艰辛,否则谁还愿意花钱消费呢?消费就是为我服务的,让我舒服让我无忧;消费式阅读的一大特征便是可以上瘾,让读者上瘾,这是出版社销量的又一个有力保证。不难发现,那些消费型读物全部是系列性的,一本接着一本,没完没了,不停刺激着你的“读瘾”和购买欲。
家长们都以为孩子只要喜欢读书就好,殊不知,时下鱼龙混杂的出版市场处处充斥着这些类似精神毒品的书籍,其中已无丝毫营养可言。那里面没有价值判断,没有正向引导,只有迎合低级趣味的搞笑、搞怪、暴力、色情,以及糟蹋汉语的下流网络词语。我发现,从女儿嘴里偶尔蹦出的某些词都是从这类书上学来的。并且,她对这些书也十分上瘾,而这些书从同学和学校那里轻易即可得到。我不允许这些书在我的家里出现,但却无法阻止它们不在学校里出现。显然,学校的阅读导向也难免受市场的左右,总喜欢唯名是论,唯畅销是论。
比如,眼下沈石溪很火,他的《狼王梦》等许多作品皆被学校列为必读书。可是,老师们的判断力哪里去了?他们究竟想让学生从这些作品里学习什么呢?王者的残暴?弱者的谄媚?性别歧视?异想天开的常识错乱?拙劣的语言表述?女儿还想让我给她买沈石溪的其他作品,我断然拒绝,转而向她推荐了西顿的动物文学。比较完之后,她也承认,西顿笔下的动物都是有灵魂的,充满了人性的悲悯,她更喜欢西顿。从此,她彻底告别了刚刚结识的沈石溪。还有,号称销量突破5000万册的《查理九世》也大模大样地摞在各中小学校的图书馆里,规模相当恢宏,而其内容除了无限降低孩子心智的恐怖血腥及无聊丑陋之外,又剩下些什么呢?
由此,我回想起自己多年前给北京海淀区中小学语文骨干教师讲课的一次经历。当时,有好几位老师都谈到了她们针对学生当下阅读现象的困惑。她们说,现在的孩子都不太爱读经典名著了,他们都在追捧郭敬明和韩寒的作品,她们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干预这种现象?我的回答是,如果你们连这一判断力都没有,那还有做语文老师的资格吗?况且还是骨干?此刻想来,不必讳言,我们的许多语文老师的的确确是没有判断力的。面对这个巨大的图书市场,她们只能为令人眼花缭乱的价格所迷惑,已经无从辨别真正的价值所在了。更何况,学校又时刻面临着出版商充满诱惑的市场公关呢?因此,我们的家长已经不能不警惕,自觉承担起为自己孩子的阅读把关的责任。
阅读是思考的过程,是辨析的过程,是成长的过程,其中有快乐,也有痛苦,而这一切皆指向健全幸福的人生。它建构出我们的精神世界,我们创造现实的力量无不来源于此。归根结底,它不是消费,而是劳作,是认知,是帮助我们找到自身生命意义的手段。阅读期待的是同有益于此的好作品的相遇,不是对名家名牌的盲从和膜拜。它不是成瘾的病症,亦非自恋的嬉戏,它是爱的学习,是走向丰富和独立的自由旅行。千万不要听信市场广告的指令,寻找到好作品之前的自我摸索历程恰是实际阅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抑或说,这摸索的历程本就是阅读的历程,我们压根不可省略。
(摘自2016年9月7日《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