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之行
1961年早春,我就读的临清二中接上级通知,要组织部分高中生到160里外的平原火车站运干地瓜梗,以便粉碎后充饥。我们班要派5名男生,自备自行车。我没有自行车,也就没有报名。
一天下午,班主任邢忠民老师让我到他的办公室,商量让谁去。
邢老师30岁挂零。他说话干脆,如热锅爆豆;办事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去平原这事,按说他从报名单上圈定就是,用不着跟学生商量。可邢老师总认为“学生工作无小事”,一事之前常常是思前想后,左右掂量,生怕有什么疏漏和不周。我有时甚至觉得邢老师有些“黏糊”。
在邢老师那间办公室兼卧室里,他拿着写有8人名字的报名单,从前往后挨个儿述说报名者的情况(主要是各自的身体情况、报名时态度坚决不坚决,以及自行车的坚固程度等),很快圈定了前三名。确定第四名的时候,邢老师提出让新来的于旺同学去。于旺是为参加文科高考不久前从高中二年级来到我们高一文科班的。他虽然也生长在农村,又人高马大,可身体比较虚。邢老师看我没吱声,说:“于旺刚来咱们班,这次报名态度很坚决。他很想尽早融入新的班集体,咱要给他提供机会,保护他的积极性。”“可是,他并不怎么壮实。参加一般的体育活动,他也总好出汗……”我说。“我也发现他显得不够硬棒;不过,他报名时我问过他,他拍着胸脯说‘没事’。我又找卫生室吕大夫看他的查体情况,也没发现他有别的毛病。看来,就是他自己说的,在家比较娇惯,平时缺少锻炼。于旺同学比较坦率,还说他学习上也不够刻苦;但看到自己的不足是一回事,能不能克服自己的弱点是另一回事。这里需要转化的契机。我想,这次去平原,每个人的驮运任务不重,咱就给他这个机会,让他锻炼锻炼,体会体会。”
第五名是谁呢?邢老师看看我,说:“你去吧。”我说:“我没自行车。”“骑‘双喜牌’的。”我知道邢老师的妻子儿女都在本县离校二三十里外的农村,好不容易添置了这件新的交通工具,就说:“您那是刚买的新车,怎么能出远门驮地瓜梗子?”“新车骑一骑不就成了旧的?你去,路上有什么事好互相照应。别人我都嘱咐过了,你就多注意些于旺。他的车子没问题,体力上问题也不大,主要是意志上缺少锻炼。你叫他不要骑得太猛。”
那是我国城乡居民饥肠辘辘的特殊年代。尽管骑车者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尽管学校特意从县粮库弄到白面,给我们每人准备了两天的馒头;但是,一时的饱腹难以弥补灾年带给我们身体的亏损。所以,车过半程,我便有些心慌腿软。瞅一眼身旁的于旺,他已经气喘吁吁,一脸汗水,却又不甘落后。我说:“老于,老师说了,悠着一点儿,不要骑得太急太猛。”“没事儿……”于旺不以为然,噌噌噌,猛蹬几下,蹿到前面去了。
我没有追他,但也不敢放松,尽量按老师说的,控制车速。而有的同学忽而赶到我前面,也有的渐渐落在我后边。
正这么骑着,突然,自行车链子“咯噔”一声,后轮不转了。这可是老师的新车,怎么就坏了呢?我求援似的四下张望。天无绝人之路。前方路边有个修车铺。我左手扶着车把,右手提起后架,将车子推了过去。
“这么新的车子,出了什么毛病?”中年师傅问。“后轮不转了。”我说。师傅接过车子瞅了瞅,又看看我,说:“这是刚买的新车,骑一阵儿就该紧紧螺丝。螺丝松动,车轮往上边靠,这还怎么转?”他瞟了我一眼,又低头自语似的说:“这年头,还能买这样的新车,不简单啊!”“不,这是我们班主任老师的……”见师傅误会,我忙将实情相告。“心里只装着学生,自己的新车都忘了拾掇。跟这样的老师读书,有福气啊!”师傅边夸老师“心眼儿好”,边熟练地紧紧前后轮的螺丝,然后把手一挥,爽快地说:“好啦!”
庆幸车子没出别的毛病!我掏钱要付修车费,师傅连连摆手,说:“这么好的老师,把这么新的车子交给学生……我这两毛手工费不收啦!”我问师傅“贵姓”,师傅说:“免贵姓单。”我连声向单师傅道谢,单师傅却扬起手说:“祝同学们一路顺风!”
我跨上车子追赶车队。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忽见前面有人四肢伸展,仰面朝天地躺在路上,活脱脱摆出个“大”字形。我一看,是我班的于旺!我急忙停下车子,问:“老于,怎么能躺在路上!受伤了吗?”于旺咧咧嘴,拍拍大腿,说:“熊啦,哪骑过这么远的路……”他还告诉我,刚才有同学要驮他走,他谢绝了。
想到他连人带车,我实在没法弄,我班其他同学又都骑到前面去了,就说:“起来,咱俩一块儿推车走吧!还有十几里路,争取天黑前赶到平原站。”“行。”说着,他就起身推车子,又顺手从饭兜里掏出个馒头,边吃边走。不一会儿,一个馒头下肚,于旺来劲了。他看看我,说:“咱骑上吧。”我说:“好。”
晚上,我们都和衣躺在车站后院空荡荡的库房里,坚硬的木板上没有被褥,火车进站出站时的嚎叫不时地震动着耳鼓。于旺和我紧挨着,要抱团取暖似的。他凑到我耳边神秘兮兮地说:“咱老师真相信你们班干部,把这么新的车子交给你出公务。”“邢老师相信、关心每个学生,你新来乍到,如果不相信你,这么远的路能让你来?”我把邢老师的想法、安排告诉他。于旺有些感动了,说:“为了咱们学生,老师真是操碎了心!”
第二天,我们都平安返校。于旺说,他这次平原之行感受很深,要当面向老师回报。我则把去平原的前前后后和邢老师“心里装着每个学生”的其他一些片段,凑成一篇篇幅不短的周记。记得那篇名为《班主任的情怀》的周记里,我写的最后一句是:“邢老师心里装着每个学生,我们学生呢?” (作者单位:山东教育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