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穷也要讲道德
小时候住在农村,父亲是“国家教师”,但是那个时候工资极低,他又没有耕地,家里孩子也多,养活一家人很是吃力。
邻居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很少有家庭能在全年都吃白面馒头,就更不用说各种炒菜了。每一家都有耕地,但是我十岁前后那几年,村里却很少有人种菜。偷菜的人太多了。有时候,在早上会被妇女的骂声吵醒:“你们全家都是饿死鬼啊,都不得好死,那个南瓜还没熟啊……”为一个南瓜而在村里来回走,骂上两个小时,内心一定很绝望。
种菜是技术活,更重要的是24小时在菜地守候,这些都太麻烦了。几公里外的菜农会拉着架子车来卖菜,在他朝前走的时候,车上的西红柿或茄子会被路过的妇女或儿童拿走一个。
我经常看到有妇女和小孩从菜农的车上偷菜。是的,我认为那是“偷”。这是父亲教给我的观念,他不允许我们偷拿别人一个西红柿。“不是自己的,就不要拿。”这就是他的观念。
作为老师,父亲很少教我们书本上的知识,也从不检查作业。但是,在一些观念上,他又会很顽固。不准拿别人东西,不准占小便宜。除此之外,他还对诚实有着某种“洁癖”。读小学的时候,我把他在课堂上没收的扑克带到了教室里玩耍,结果又被我的老师没收了。那是一副塑料扑克,父亲很喜欢,他很快就发现扑克不在了,认定必然是我拿走了。
我死活不承认,一场审讯开始了。来观望的几个老师都劝我:“招了就没事了。”我仍然嘴硬:“没拿就是没拿。”我说完这句话,父亲飞起一脚把我踹到了地上。看到这阵势,我赶紧承认是被老师没收了,发誓要找他要回来。父亲说:“扑克无所谓,打你是因为你撒谎,如果早点承认就没事。”
那是父亲唯一一次打我。平常和蔼的父亲,其实有着极强的原则。在他看来,一些基本的是非,要比考试成绩重要多了。弟弟和别人打架,他也不管,但是,说谎却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他的很多观念,可能来自祖父。祖父作为家中的老大,曾经读过《论语》、《孟子》,后来因为要照顾弟弟们,就没再继续读书。他会把书上说的一些话奉为真理。他不知从哪里学到一个药方,可以治疗幼童口腔溃疡,就坚持配药几十年,但是对那些来寻药的人,却从来都不收任何费用。这让祖母很是不满,因为她甚至要管那些远道而来的病人家属吃饭。
现在我明白了,这就是道德教育。那时,很多人没有机会到学校读书,家庭其实要承担起教育的全部责任,除了谋生技能外,怎么面对这个世界,也是相当重要的问题。祖父和父亲顽固坚持的一些东西,让我们这个家庭和别人有些不同。
小时候过年,见邻居家爷爷向祖父磕头行礼,我很不解,他们是平辈,为什么要行此大礼?祖母悄悄告诉我,他曾经在几十年前偷过我家一只羊。祖父本来可以告官,但是却选择放他一马,因为他家实在是太穷了。那个爷爷心知肚明,后来就在过年的时候,来给祖父磕头。他们往往一句话都不说,真是沉默的礼仪。
这些规矩构成了道德教育的全部内容。当然,有的做起来并不容易。比如,父亲给我们灌输过一个观念:和人一起在饭店吃饭,要抢着付钱。不要让同一个人为你连续埋两次单。读初中的时候,小镇上有了啤酒,在夏日的傍晚,老师们往往约着一起去喝酒吃卤肉,父亲从来不去。别人请客,他也不去。他说:“如果你不能回请别人,就别去吃请。”
如今,“不要输在起跑线上”成为家长中普遍的观念,赢是第一位的,很少有家长像以前那样对孩子进行道德教育。这常让我想起儿时的贫困岁月,那时的“孤傲”现在仍然感觉有点动人。
(摘自2017年8月4日《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