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景 奇事 奇人
——读沈从文散文
纵观沈从文的散文,可用一个“奇”字概括。他笔下的自然风光、地域风情、各色人等,不要说在当时令人称奇,就是在近百年之后的今天,也依然堪称奇绝。这固然与湘西地域的特殊性有关,更与作者特殊的经历、特殊的性情、特殊的文笔有关。
湘西及滇、黔、川、鄂交界处多崇山峻岭、险川激流、林木野花、狼虫虎豹,沈从文写来无不诗意盎然,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记:“若逆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用工笔画的笔法把这里的青山秀水写得真真切切,读来如身临其境,令人兴奋赞叹。更为称奇的还有下面的描写:“夹河高山,壁立拔峰,竹木青翠,岩石黛黑。水深而清,鱼大如人。”“三门附近山道名白鸡关,石壁插云,树身大如桌面,茅草高至二丈五尺以上。山中出虎豹,大白天可听到虎吼。”这样的奇观让人觉得只有梦幻境界或神话故事中才能出现。这样的环境也必然造就超拔伟岸之才。抛开两千多年前的屈原不说,单是彼时这里就诞生了若干一流的政治家、军事家以及文人,且均为旷世奇才。
特殊的地域催生了特殊的风土人情,也诞生了离奇的传说、怪异故事,亦神亦鬼,亦真亦假,令人浮想联翩,生发无限感慨。辰州有这样的说法,说一碗在神主前陈列经年的水,不仅包治百病,且能使尸体走路;割去脖颈的鸡如果重新接上,吐一口这样的水,鸡就重新活蹦乱跳,可觅食(《沅州的人》)。有一个士兵,几次在前线受伤,最后一次被打碎了一条腿,按照医院的方案必须截肢。几个老乡认为太残酷,“辰州符”要高明得多,坚持用药水给伤兵治疗,不到3个月竟然奇迹般地好了(《箱子岩》)……有传说、有实证,把“辰州符”渲染得何等神奇!当地也有好事者为此事传播,让外来人更信以为真,为有这么一个人间去处、这么一个神秘“药方”而惊叹不已。
沈从文散文中的人物与地域风貌一样,不仅有血有肉,而且骨感特别突出。这种散文笔法丝毫不逊于一些小说对人物的刻意打造。他似乎不用费劲,不用任何招数,只轻轻几笔,人物形象就棱角分明地跃然纸上,让人挥之不去。为什么他有这样的妙笔?那是因为他多年生活在他们之间,对这些人太熟悉了,他获取材料的方法不是道听途说,更不会捕风捉影,而是直接取材于现实生活。他对湘西邻近几个省份的风土人情很熟悉,读了太多社会生活这本“大书”,这是与他同时代其他作家所望尘莫及的,后来的学院派作家就更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了。
沈从文散文中突出单个人物的篇章不多,着墨最多的是《一个大王》中的“大王”。“大王”是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是土匪,曾经做过山寨王,亲手枪毙过的“敌人”有200个左右,压寨夫人有过17位,因被张司令救过一命,所以投靠了司令,做了司令忠实的卫兵。跟随了司令若干年后,因执意想讨一个洗衣妇做姨太太,竟惹怒了司令,为他招来杀身之祸。在我们的想象中,“大王”一定是一个身材高大、威猛彪悍的武夫,事实上,此人相貌平平,“身儿小小的,脸庞黑黑的”, 其外表形象和内在气质颠覆了人们对传统山寨王的印象。不知底细的人见到,根本无法把他与杀人不眨眼的大王联系起来。这个“大王”更具传奇色彩的是,当土匪之前,他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被乱军抓住误认为是土匪,被枪决后又活了过来,后来此人真成了土匪,居然做了大王——这样的人物,不是小说中刻意塑造的,而是现实中既有的真事真人!“大王”传奇的生命历程既有偶然因素,也有必然因素,一切都充满戏剧性,又富有讽刺意味。沈从文虽然对这个人物不置臧否,但读者却读出了其中蕴藏的感情。
湘西也不尽都是奇人,更多的是在困厄中挣扎的小人物。他们多是水手、妓女、煤矿工人等小人物。“向那个俨若地狱的黑井爬进爬出。矿坑随时可能坍塌或被水灌了,坍了、淹了,这些到地狱讨生活的人,自然也就完事了。”(《辰溪的煤》)。这些小人物为了寻找活路,豁出去了,生命无法保护,尊严无法维护,每个人都如生活在地狱里一般,或者说,那时的社会就是多数底层人的地狱,人们看不到希望。沈从文对这些人流露出无限的悲悯,寄予了无限同情。他坚信,战争结束后,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会“更好一点,更像人一点”!
湘西的自然风光是秀美的,美得无法形容,但与人世的纷杂穷窘丑恶相比,“实在使人不能不感觉痛苦”。(《云南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