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有女名翠兰
“郑”是个很漂亮的姓氏,会让人联想到绣楼的小姐,虽然事实未必如此。我有一位姓郑的忘年交,平民女子,郑家大女儿,名翠兰,质朴敦厚得像原野上的二月兰。我年少时有一阵子钟情于“郑”字,想随她姓;当时也没人反对,但不知什么原因,最终无果。我却始终无法淡忘这个八画的汉字。
郑家翠兰有很多掌故,大抵都关乎她的善良。有的是我亲见,有的则是听说。
照顾叔父。她有个鳏居的同姓叔父,住在南院,当过兵,眼睛受过伤,独居,寡言,晚景很凄凉。只要回娘家,翠兰必定会到南院去;有时,我也会跟去。南院是两扇大车门,她轻捷地摘掉黝黑光亮的滑链,推门进去,径直走进堂屋,把被子、枕头一股脑儿地抱出来,晒在两棵槐树之间长长的晾绳上。再把该洗的衣物一一洗净、晾起。那个院子很大,树多而不规则。她做这做那,敏捷地穿行在树木的碎影里,脚步匆匆。她的叔父晚上睡在带有阳光味道的被窝里,会感激这个远房大侄女。常常,她还会给老人洗头理发、洗脚剪指甲。
留宿行脚客。上世纪80年代初深冬的一个黄昏,村里来了个过路人要投宿。只见他身材高大,风尘仆仆。这令人左右为难。留吧,不知底细,唯恐生事;不留吧,此人就要夜宿街头,这哪是待客之道?况且是寒冬腊月天。很多人思量之后悄悄关上了自家大门。翠兰跟丈夫商量后,把自家园子里北屋收拾停当,铺好干净被褥,并把特意讲究了些的晚饭端过去。第二天清晨,又喊那人来家里吃了早饭,临走时还给他塞了4个馒头。能留宿已是解了燃眉之急,她却一再地赠予,且冒着一定的风险。至今,我还记得那个异乡人临别时,晨光里充满感激的侧脸。
于人如此,于动物也是如此。
一则是,拒食马肉。那时,生产队里有一匹枣红马,年轻时英俊无比,从长相到姿态,从品性到灵性,都很好地诠释了“骏马”的含义。可是,岁月催它慢慢老去。终于,它的毛发不再光亮,眼睛不再有神且流泪生眼屎,响鼻不再充满元气,傍晚收工时“放松滚”不再利索,有时需要发几次力才能翻身,拉车时即使在副辕上也步履蹒跚。在买来一匹青骢马之后,枣红马迎来了它最后的命运:被宰杀。生产队同时支起5口大锅来炖,半个村子上空飘着混有八角、桂皮等气息的肉香。家家户户都洗净了或铝盆或瓷盆或炒勺,等着分肉吃。翠兰家那个深褐色瓷盆盛着大半盆汤肉端进家门时,院子的空气里浮动着兴奋。一家人围坐在矮桌前有滋有味地品尝,并交流感受。过了一会儿,小女儿突然发现,始终不见翠兰的身影。她放下碗筷,四处寻找,并“妈!妈”地唤叫。没有回应。当她推开东厢房的门时,发现母亲正在轻轻啜泣:在窗子底下,似乎在缝制一件衣服,边缝边哭。小女儿大吃一惊并叫她去吃马肉,翠兰的眼泪更汹涌地流出来,抽噎着说不出话,只轻轻地摆了摆手。
二则是,给家犬求医问药。翠兰的护院狗病了,不饮不食;有动静时仍然恪尽职守,只是吠声有气无力;走路摇摇晃晃,随时会倒下去。见了的人都说,扔了算了,一只狗而已。也是,狗的命一直很贱。翠兰很生气地瞪着那人说:“这是什么话!”她蒸鸡蛋羹、做炒面粥,把消食片捣碎掺在里面(她默认为它得了消化不良症)。但无效。她又跑到诊所,找大夫拿药。大夫说他是人医,看不了狗的病。她就说,同样的药,人都管用,狗更管用。结果当然是,每况愈下,狗命归天。她把它埋在石榴树下还是山楂树下,我记不清了。记得清的是,她很伤心。
翠兰无差别地对待需要帮助的人和动物,性格持续地散发芳香,送出光亮。她不言语,无教诲;也不善于教诲,更无意教诲。可跟她在一起,处处是无声的语言,时时是切实的教诲。于是,她的子女都很善良。
这位郑姓女子跟我很有些关系。是她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养我爱我,教会我跟这个世界坦诚而温暖地相处。
适逢母亲节,谨以此文献给终其一生都善良无比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