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失眠引发的审美之思
“今晚很好的月光,我横竖睡不着,翻开经典一看,字里行间居然都写着一个字:失。唐诗宋词里,更是水土流失殆尽,丢三落四居多。”在《水流土失的唐诗宋词》(见2022年第1期《北京文学》)这一长篇散文的开头,逄金一先生如是写道。
这篇文章延续了他一以贯之的犀利风格和俭省语言,读来发人深思。他笔下的唐诗宋词,正映照出当下的“城市焦虑症”及对应的“心灵荒漠化”。一场失眠引发的审美之思,观照古今之变、现代之变、精神之变,确切地说,是生活的喧嚣与功利。“长烟落日孤城闭”,是范仲淹看到的落日下山;今天,我们只能看到落日下楼——“但见那落日从20多层高的城市天际线上缓缓下楼,一骨碌就跌落到楼后去了”,微观层面的洞察极具讽刺意味,凸显了城市空间超负荷运载。“无可奈何花落去”,是晏殊赏花的心情,在今天似乎只剩下了年宵花的陪伴——“说实在的,我对这种花怀着一种同情心”,与其说作者心疼年宵花,不如视作其惜福的心态和悲悯的情怀。
再比如,“牛衣古柳卖黄瓜”,伴随着高科技的加持,现代人餐桌上的黄瓜花样翻新,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还有有机黄瓜!蜂蜜黄瓜!牛奶黄瓜!估计还有含硒黄瓜、含铁黄瓜、补钙黄瓜……我能想象到黄瓜忙得发哭,脸都绿了。”如果黄瓜﹙其他有机蔬果也有发言权﹚会说话,是不是会对人类进行一番控诉呢?我想道。还有,“已放笙歌池院静”,现在让一个孩子安静下来,最快的方式莫过于给他一台手机或平板电脑,短视频平台上各种尖叫声和歌声,以及人脸的变形特效,令人眼花缭乱。安静俨然已经成为一种奢侈品。为了能安心读书与写作,我狠心卸载了所有与娱乐相关的软件,但依然逃不过每天被各种信息实时、重复性轰炸,安静已无立足之处。
环境要保持干净,哪能容得下“苔痕上阶绿”?自然界充满了噪音,哪里还听得到布谷鸟叫?钢筋水泥丛林随处可见,哪里还看得见竹篱茅舍?交通路网四通八达,哪里还有古人离别的忧伤?发一条微信,打一通视频电话,几乎分秒的事,Wi-Fi成为刚需。“梳洗罢,独倚望江楼”早已成为过去式,现代人的生活连梳洗都省略了,直接迫不及待地低头刷手机、抬头喝奶茶,连走路也戴着耳机听歌,就这样“沉醉不知归路”。我顿悟道:不是唐诗宋词病了,而是我们自己病了;不是古人流传后世的传统丢了,而是我们忘记了回家的路。所谓“水流土失”,指向异化的情感状态、扭曲的文化生态、功利的日常状态。
“我们越来越以城市为自豪,比之唐诗宋词里的城市,我们豪华、气派、拥堵、方便,却也失去了不少的味道。”不难看出,作者骨子里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之所以失眠,是因为他有忧世情怀,即对大自然生态失衡、对工业化城市病症、对现代人欲望膨胀的担虑。城市生活,简而言之,就是与大自然的渐行渐远。我想:这就是作者开篇说的“丢”字的深意,抑或用另一个字形容,“忙”,即心灵的死亡。相比之下,唐诗宋词里的古人生活浓缩为一个字——“失”。从某种意义上说,诗歌就是失。如散文家汗漫所说:“中国古代诗人的简历,大致上可以浓缩为四个字,仕、失、诗、史——初心在于仕途、立功;失意、失败之后才进入山水之间拯救自我,写诗;反而意外获得那些官场成功人物所不具有的文名美誉,进入史册。歪打正着,曲径通幽。”可见,古人的“失”,乃是另一种失而复得——“官场诗意”,成就文坛地位,获得审美层面的自由精神。
这样一来,就不难理解,作者是替我们失眠。他在夜晚以笔为钓竿,不经意间钓起一些唐诗和宋词,反复念诵,无限怀恋,不过是提醒我们放慢脚步,让灵魂跟上来。此刻,我想起诗人沃伦的诗:“那是一只鸟在晚上鸣叫,认不出是什么鸟∕当我从泉边取水回来,走过满是石头的牧场∕我站得那么静,头上的天空和木桶里的天空一样静∕多少年过去,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有的人已谢世∕而我站在远方,夜那么静,我终于肯定∕我最怀念的,不是那些终将消逝的事物∕而是鸟鸣时的那种宁静。”
水流土失的不只有唐诗宋词,还有浮躁的心,这才是逄金一先生的苦心忠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