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吃”老师
初见温如,斜阳正西下。三三两两的学生们背着破旧的书包从学校往家走。我朝他们摆摆手,说:“嗨。”他们如同受惊的小麻雀,四散开去,又在不远处停落下来,哄堂大笑。
我正不知所措,忽然听到温柔而不失严厉的言语:“孩子们,回家了,有礼貌!”“小麻雀”们闻言,纷纷挥翼:“温如老师再见!”呼啦一下,他们朝炊烟渐起的小村深处飞奔而去。温如老师向我走来,笑着说:“欢迎。您是从青……青岛来的……志愿者?”她开口再次吓呆了我。如清水芙蓉般的乡村女教师竟然口吃!她看出了我的讶异,轻轻挽起我的胳膊:“我不能,一口气,说,超过,三个字。”她讲得坦然,我却为自己不尊重人的失态羞红了脸。她又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
这所乡村小学的教师除了温如,还有一名代课教师。“如果是,收麦子。她回家,要忙农。”温如说。我不可思议地问:“全校近50名学生,就您一名老师,怎么管得过来呢?”她微笑:“孩子们,很听话。”我抬头望望温如泛红的眼睛,有些心疼。
每天,我都会抽出20分钟左右的时间,去高年级旁听温如的课。她上课讲话极少而慢,都是三字一顿。学生们也是极配合地听。许多时候,温如会停下来,点一名学生解释。而后,她再次纠正、补充。几堂课听下来,我发觉,四五年级的学生们似乎个个都是“小老师”。“小老师”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残破的衣衫下点缀着习以为常的自信。我的内心经受着一次次的震撼。作为教师,温如存在致命的缺陷。但正是这个“缺陷”,使得“自主学习”这一较高难度的学习方式绽放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望着含笑伫立一旁的温如,我肃然起敬。
温如的“缺陷”也温暖着乡人。周一到周五,哪家有在校读书的学生,要管教师一顿午饭。温如吃饭前,总要说一句“太客气”,才庄重落座。她吃得极少,却总说“饭好吃”。被夸奖的主家,眼睛熠熠生辉。现在想来,终日在泥土地里摸爬滚打的他们,被温如这样知书达理的“文化人”夸赞,的确欣喜异常。我一向狼吞虎咽。吃完饭,临走前,温如总会郑重道谢。主家又是慌忙鞠躬回应,总说:“温老师,别客气。您牺牲得太多了!” 我特别纳闷:这“牺牲”指的是什么?
在学生家里吃得极少的温如,返校后,会再补充一些自己带的食物。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在主家吃饱呢?”她顿了顿,说:“这顿饭,是他们,积攒了,好久的,最好的。舍不得,给孩子,却留给,我们。我少吃,好匀给,孩子吃。”听罢,我的内心又是一阵波涛汹涌:一名时时处处为学生、为乡亲着想的基层党员,不正是我们需要的吗?这名只能三字一顿的教师,一次次唤醒我的灵魂。
一年的时间转瞬即逝。临行的那天,温如和代课教师带领全校学生为我送行。温如的眼里含着泪拥抱我:“希望你,要记得,孩子们,和这里。”我重重点头,泪珠成串砸进眼前的土地里。
送我出村的三轮车在山路间颠簸。司机大爷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我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娃儿,你知道吗?温如老师也是志愿者。她从北京来的时候,跟你一样大。刚到这里,她也说要待一年就走。临了,她却不走了,说是舍不得这里的娃儿。山里苦哇,孩子更苦。这些年,要不是温老师,得有多少个‘睁眼瞎’。其实,刚来的时候,温老师讲话可好了,顺溜着来!可咱土孩子听不懂那啥‘京普话’啊!温老师就慢慢地三个字、三个字地说。十几年下来,孩子们和俺们都能听懂那‘京普话’了,可温老师居然不会说超过三个字的整话了。去年,县里领导调她到镇上小学,可她死活不去,说要在俺们这里待一辈子哩!她说她是党员,她不奉献谁奉献?她说为了俺们的孩子有出息,在这穷山沟里当一辈子‘结巴老师’也情愿……”
大爷依旧在说,风儿吹过,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仿佛看见温如从书本间抬起头,月牙样的眼睛笑着望向我:“为了孩子们,我做个‘口吃’的老师又何妨?”
“做个‘口吃’的老师又何妨!”温如老师,现在,我才知晓这句话的含义和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