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耕蔚蓝:一位海洋生态教育者的坚守
我常常问自己:教育的意义是什么?是传授知识,还是点燃火种?2008年,当我选择留校投身海洋生态研究时,答案尚未清晰。但我知道,我的双脚必须扎进泥土,双手必须触碰海水。
初心:我要留住“绿绸缎”
那正是中国经济快速发展的年代。沿海城市的码头日夜轰鸣,渔船的拖网在海底犁出深痕,贝类采捕船的马达声惊散了鱼群。人们为餐桌上的海鲜盛宴欢呼,却鲜少有人低头看看——海底的“绿肺”正在窒息。我曾亲眼见到渔民一网拖上来小半吨蛤蜊,也带起几平方米支离破碎的海草残骸。当我潜入浑浊的海水中,看到海草像被踩烂的麦田,裸露的海床像被撕开的伤口,只剩下横七竖八的轮胎印和渔网碎片时,我明白,短视的利益观正在毁掉未来。
那时,国内的海草床修复研究领域几乎是一片空白,许多人甚至不知道,这一片片摇曳的“海底草原”,是海洋生态的命脉——它们能固定海底泥沙,抵御风暴潮侵蚀;是鱼虾和贝类的摇篮——维系着近海生物多样性。我对自己说:“要为子孙后代留住这‘绿绸缎’。”
一开始,我和几名学生挤在狭小的实验室里,用最简陋的工具测量数据。为了摸清海草的生活史,我们寒冬腊月也要潜水采样,这一干就是十几年。从被拖网摧毁的“海底荒漠”到威海重现的万亩“绿绸缎”;从实验室里培育出的第一批海草苗,到研发机械辅助增殖装置获得国家专利……这一切都在见证一场静默而坚韧的较量。
育人:实践是海,论文写在风浪里
犹记得2009年的冬天,潮水退去的滩涂上结满了冰碴。我和我的一名研究生在海边被冻得直打哆嗦,喝了一杯热水,暖了暖身子后,我们还是毅然走向了刺骨的海水。我指着远处的海草说:“它们能在海底扎根,我们为什么不能?我们做的不只是修复几株草,是在给未来铺展希望。”
学生们总问我:“做生态修复,最重要的是什么?”我带他们到甲板上,指着起伏的海平面说:“是学会和不确定性共处。”2019年,我和团队的李文涛老师带领研究生在威海修复海草床时遭遇台风,台风过后,移植装置被海浪卷走大半。学生十分沮丧地说:“三个多月白干了!”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科研哪有一帆风顺的?我们考虑一下补救措施。”那段时间,我们一边密切监测剩余移植装置上海草的存活生长情况,一边开始新的实验装置研制。后来,学生在他的论文“致谢”中写道:“那场台风教会我,科学需要敬畏,更需要勇气。”
许许多多浸着盐粒的故事,最终都化作学生论文里的特殊章节。在“致谢”部分,他们不约而同地表达:“感谢海草教会我谦卑!浪潮粉碎过我的傲慢,也托起了我的求真之心。”
赋能:从实验室到乡村振兴
“山东荣成鳗草科技小院”挂牌那天,我站在牌匾旁百感交集。15年前的天鹅湖,因海草床退化,冬季只有几十只大天鹅在结冰的湖面啄食;如今,近半海域重现“海底草原”,成百上千只大天鹅在碧波间翩跹起舞,羽翼掠过水面的瞬间,仿佛在弹奏一首生态友好与经济发展的协奏曲。
在过去的岁月里,海草房作为沿海地区特有的传统民居,以其独特的建筑风格和深厚的文化底蕴,成为海边村落的一道亮丽风景线。然而,随着海草床因环境变化、人类活动等因素逐渐衰退,加上现代基础设施的大量建设,传统的海草房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转机发生在海草床复苏后。如今,那些经过修复和保护的海草房,已经不仅仅是居住的场所,更成为展示地方特色文化的窗口,吸引着五湖四海的游客前来参观体验。
更让我欣慰的是产业转型。过去,渔民为采捕贝类破坏海草床;如今,我们教他们在修复区养殖“生态海参”——海草为海参净化水质,海参粪便又反哺海草生长。渔民老李起初不信,他说:“我捞了半辈子野生参,还没见过种草养参的。”我们带他潜入修复区:肥硕的海参趴在海草叶上,像一串串黑玛瑙。去年,他的“草床参”因肉质紧实而卖出高价。现在,他逢人就夸:“张教授种的草比鱼饵还金贵!”
有人问我:“几十年泡在海水里,值得吗?”我想:答案就在万亩“绿绸缎”里,渔民因海产品丰收露出的灿烂笑容里,学生论文扉页上“致恩师”的文字里……
(作者系中国海洋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