膨胀的城
我居住的小区位于城区东南角,往东是一片茂密的杨树林,杨树林边上是庄稼地,再往东是津浦铁路,往北是村子,往南往西也都是成片的树林和农田。出了小区是东外环,向南几百米是南外环。饭后散步,一会儿就走到了地边上。这里视线很开阔,空气清新,成群的灰喜鹊在树枝间说个不停,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相互逗趣;还有四处啄食的麻雀,飞着叫着,叽叽喳喳。我边走边看,自然风景,天籁之音,令人感觉亲切舒畅。
周末,我在阳台上看书或浇花时,不时有鸟影划过窗口,倏然一闪,飞入林中,顿觉时光静好,诗意翻涌——花香香茗、鸟语虫声、窗明几净,对一个嗜好读书的人来说,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有一个安静的书屋,还祈求什么呢?
几年前,我刚搬到这里时,觉得这地方偏僻,离城中心有几里路,上班很不方便。后来认为这正适合我,正所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如果终日在车多人多的闹市,心绪拥堵焦躁烦乱,不知会有多难受。
酷夏时节,每每骑车下班回来,还未到小区,就感觉有缕缕凉爽气息袭来。这里有大片的草本木本,是源源不断的地气。面对这些植被,太阳的骄横显得无足轻重,这是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地方没法享受到的。我真庆幸当初买了这边的房子。据说,一些外国人的住所就建在树林里,这一家和那一家并不毗邻,是真正与自然和谐相处。反观我们小区,几十层高楼林立,下边的绿化空间可怜得可以忽略不计。人是自然之子,长期脱离自然的浸润,人心容易沙化干涸、呆滞冷漠,甚至变态疯狂。
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古人有更确切的描述——《浮生六记》之《养生记道》中有言:“城市之中,而有郊野之观,诚养神之胜地也。有天然之声籁,抑扬顿挫,荡漾余之耳边。群鸟嘤鸣林间时所发之断断续续之声,微风震动树叶时所发之沙沙簌簌声,和清溪细流流出时所发之潺潺淙淙声。余泰然仰卧于青葱可爱之草地上,眼望蔚蓝澄澈之穹苍,真是一幅绝妙图画也。”这描述,于我心有戚戚焉。我虽然不再有“仰卧于青葱可爱之草地上”的清纯浪漫,但喜闻天籁,喜见草木,亲近泥土。所以,我越来越满意于当初的选择。
可是好景不长。当我沾沾自喜时,却不时听到一些这边迟早也要开发的传言,我更愿意相信那是捕风捉影的谣言,期盼这里永远保持清静。但城区的膨胀从未停歇,挖掘机、渣土车、搅拌机、长臂塔吊在城市的外围一刻不停地工作,半空里、铁架上尽是密密麻麻的民工,他们不分昼夜地忙碌。城区的边界在渐进式外延,似乎没有谁能够阻止,也没有人准备阻止。
我担忧的传言竟成为现实。先是尖利的油锯嗡嗡地咆哮着,杨树一片片倒下,树身沉重地扑倒,被切割得支离破碎,鸟儿纷纷惊悚逃离,蓝色的油烟中混合着苦涩的树汁味,我内心也有一种难言的苦涩,为眼前的一幕扼腕。刹那间,我觉得这树林、这鸟雀都是我养的,而我却无力保护它们。几天后,大片的杨树林不见了,随即,建筑队一拥而上。自此,我只能在各种重型机械的轰鸣声和叮叮梆梆的敲打声及钢筋与水泥的撞击声中入睡,也在这样的声音中醒来,不见了鸟影,不闻了鸟声。
我居住的小区周边乃至整个小城,已经没有了鸟儿的容身之所。依我的观察,小区、公园以及路旁的树,不外乎两类,即盆景似的观赏树和枝叶繁茂的绿化树——低矮的灌木名目繁多,人们触手可及,而乔木则仅有法桐和白蜡,枝叶过密,鸟儿不方便出入。这些灌木和乔木皆不适合鸟类栖息。人们在绿化美化的时候,从来也不会想到这些,于是鸟儿只好退到更远的地方,退到我不知道的地方。
几年的时间,我的小区周围就建满了高楼。再过几年,或许这偏远的地方也成了闹市。小城以惊人的速度急剧膨胀!我常想,既然为了居住,为什么城里很多废弃的厂房、破败的棚户区无人问津呢?如果那些地方开发建设好了,还有向城外扩张的必要吗?
而每一次城市的膨胀,都是先砍伐树林、填埋河流、毁坏农田,在清理地表的过程中,自然界无数生物遭到灭顶之灾。人类为了满足自己的某种欲望,什么也不顾了。如果为了造城而不计一切后果,那么人们造城的同时,也等于在自掘坟墓!因为人“什么都做得出来”,就是视万物为敌,是对天道的悖逆。
现在,我不仅听不到鸟鸣,就连青蛙、蟋蟀等带有明显季节标志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如果要听,要走到更远的乡野。我终于明白有些人为什么养花喂鸟了——在营造生活情趣的同时,也是对钢筋水泥的排斥,是一种无奈的抗拒。他们多么渴望置身自然之中,置身泥土之上,让自己接受自然的孕化,这样,心灵的叶片才会舒展。
总有人知道自己病了,但更多的人不知道。